黃油奶酪 作品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離與歸與將落未落的吻

與許多個日夜一樣,廖京臣的視線落在那張紅木長桌,隨後上抬,對上廖鴻靖的眼睛。

 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依然滿頭黑髮,儀表堂堂,似乎永遠都不會變老,也永遠不會給年輕的小獅子可乘之機。

 獅王盤踞在自己的領地,廖京臣走過去,在對面落座。

 “父親。”他恭敬道。

 如果不是今晚,坐在木雕絨面椅上的廖京臣說不定會收穫一定程度的心理快感——他前些日子已然入侵了這片領土,在受到傷害的同時奪回了知情的權利。廖鴻靖已不再是廖京臣心目中的“不敗神話”,他坐著的那把座椅承受過另一個人的重量,他的私人電腦也曾對著另一個人知無不言。

 但現在,廖京臣無暇顧及這些。

 他像一隻蜷縮的刺蝟,也像一頭豎起棘刺的豪豬,憂懼和憤怒同時盈滿他的身體,維繫著微妙的平衡,令他進入全方位的戒備。

 廖鴻靖小臂搭在桌面,撐身前傾。

 幼獅恍然間以為雄獅下一秒就要張開獠牙。

 “……你睡著了?”向來深沉厚重的嗓音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輕柔。

 原來廖鴻靖只是在看他,關切地、細緻地、柔和地看他。

 廖京臣扯出笑容:

 “是,難得放鬆,所以有些懈怠。”

 他及時地低垂眼瞼,掩住自己在奮力控制的間隙仍然時不時抽動一下的面部肌肉,將它偽裝成不自在的靦腆與羞窘。

 廖鴻靖緩慢而沉穩地點了點頭。

 “在哪睡著了?”他溫聲問。

 這難得的柔情流露在此刻顯得那麼不合時宜,廖京臣幾乎遏制不住惱火,旋即下一秒,他冷漠而警覺地揣測起廖鴻靖這聲關心裡是否藏著陷阱,話音也隨之平和,伴隨著小輩特有的做作:

 “裡間的觀影廳。”廖京臣笑了一下道,“齊皖他們玩得開心,我在邊上看了一會兒,看得滿足又……寂寞,於是自己一個人去隔壁默默坐著想事兒,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他語速很慢,眼神流淌著虛偽的誠實,唯有桌下的手緊緊攥住,在雲淡風輕的應答裡洩露出真實的心驚肉跳。

 或許是廖京臣的回答比以往更有技巧,或許是廖鴻靖今夜少見地不設防,總之,年邁的獅王踏入話題圈套,露出過來人欣慰而感慨的笑容。

 “是會有這種時候。”廖鴻靖道,“孤獨是每一位領導者的必經之路。關鍵在於,你要如何應對它。”

 廖京臣在極度的緊張裡泛起得逞的微笑。

 “我明白,父親。”他說,“處在領袖的位置,更要時刻關注自己的心態……說來,自從得知大四要出國留學,我這段時間總有些患得患失。”

 “我不害怕與熟面孔告別,也樂於見到身邊的下屬和朋友穩步成長髮展,只是在‘自己的存在感’這件事上,我難免產生了一些不安。”

 廖京臣的拳頭鬆開又攥緊,攥緊又鬆開。

 感性和理性的線彷彿將他分割成兩個,一者焦急驚慌,不斷催促著質問著,叫他即刻拋下一切飛奔回網遊,回到彷徨無措的“茸茸”身邊;而另一者用堪稱冰冷的口吻提醒著他這是難得的機會,先前的種種鋪墊或可在今夜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於是前者痛斥後者卑鄙自私:你難道不知道那個小傢伙現在有多需要你?她的絕望悽惶她的委屈你見識得還不夠多嗎?你竟然——你怎麼能——暗暗想著“讓她再多撐一會兒”?!

 詰問字字誅心。

 名為“理性”的那根弦在這般叩問下險些崩斷,廖京臣的呼吸細成一條線,他努力笑著,拼盡全力不讓自己暴露在廖鴻靖眼裡的上半身有一絲一毫的異常,不讓自己的胸腔因複雜而矛盾的情緒劇烈起伏,不讓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每個字有任何怪異的顫抖。

 體內的風暴幾乎將他撕碎。

 “很正常。我們這類人的生活裡,不能缺少威望。”

 很難看出廖鴻靖是佯裝不知,還是的確沒有察覺到異樣,他字音穩重而有力,既是教導也是開解,“這就需要你去平衡。是掌控它,還是被它掌控……取決於你自己。”

 一顆閃爍著寒光的子彈不由分說將畫面劃開一道裂口,下一瞬,姜榕腰間被擊穿,狼狽不堪地摔倒在地。

 劇痛傳來,她摸到一手幾可亂真的鮮血,被冷汗浸透的小臉分外蒼白。

 但沒有痛呼,沒有悲鳴,死死屏住氣息的悶哼聲裡瑩瑩綠光自姜榕掌心散發,潦草地結束一場急救。

 她翻身而起,在重劍下劈的一剎那雙手舉起唐刀。

 清脆冰冷的金屬撞擊音響起,體型和武器的差距帶來力量的懸殊,姜榕小臂打顫,兩秒後倏地放棄較勁,刀鋒一轉順著重劍的劍刃向下刮,速度之快似要將重劍玩家握著劍柄的手砍斷。

 “……啊!”

 這一招並未遊戲裡的技能,稱不上高手,只是今晚隨著熱鬧加入“圍獵”的重劍玩家始料不及,下意識鬆開武器。

 重劍脫手,姜榕脫身,小小的身影靈活躲過砸下的厚重大劍,旋即反手向上一劈,將對方送走。

 “哈、哈啊……”

 眼見白光綻開,姜榕虛脫般喘著粗氣,然而情勢容不得她平復紊亂的呼吸,遠程攻擊仍持續襲來,不遠處依然有密密麻麻的人影。

 短促地吸了口氣,姜榕收刀取弓,兩條痠痛不已的手臂抽箭搭弦。

 嗖嗖嗖!

 三支箭迅疾射出,一箭炸地面,一箭炸人堆,還有一箭彷彿慌亂中射偏,深深釘進近處的土壤。

 玩家被阻,已經出手的利箭子彈和法術卻穿透爆炸的火光繼續飛來。姜榕能躲則躲,躲不開的咬牙硬抗,殷紅血花和瑩潤綠光爭先恐後地在她身上綻放,緊促的戰鬥節奏裡她踉踉蹌蹌地衝向癱軟的“驚宸”,扶起他迎著人群走去。

 第一個敵人從熊熊火焰中躍出,姜榕彷彿投降一般,雙手用力將“驚宸”扔向他。

 她的舉動讓本要攻擊的玩家一愣,一時對目標產生了迷茫,不知道是該繼續朝幾米外的小蘿莉下手,還是該接住手無縛雞之力的魔王,白撿這個重量級的人頭。

 現實沒有給這名玩家反應的時間,怔愣之際,姜榕猛地發力向他撞來,嬌小的身軀像一枚濃縮的炮彈。

 “噗咳!”

 這人胸口一沉差點吐血,向後跌倒的過程裡吃驚地瞧見姜榕竟然藉著撞自己的這一下凌空改變方向,又朝著半空中的魔王撞去。

 什麼玩意兒……臥槽?!

 無人發覺的傳送陣不知何時讀條完畢,在地面展開巨大的光陣。姜榕和被她撞開的黑山羊齊齊砸進陣內,頃刻間沒了蹤影。

 “人呢?!”

 “傳送走了?不可能!什麼時候用的道具?!”

 “我靠,是三角變向!”

 良莠不齊的追兵們或茫然或驚異,鏡頭漂移似的晃到地面,在那根沒入土壤的箭矢上短暫停留。

 沾染著浮灰的尾羽裡,一顆傳送水晶閃著微光。

 ……

 “對了,你以前很喜歡戲劇,還問過我能不能考表演系。”書房裡,廖鴻靖含笑道。

 片刻之前的父子溫情消失殆盡,最後一滴可利用的感情漏洞也消失不見,無形的棋盤上又只剩下純粹的博弈。

 廖京臣蜷了蜷掌心,四道月牙形印痕新鮮且深刻,他撐出詫異的笑容:

 “啊,是嗎。”

 他故作回憶,隔了一小會兒才道,“好久之前的事了,當時還是個沉迷新東西的小孩,什麼都不懂。”

 廖鴻靖但笑不語,眼眸深邃。

 “這麼想想,倒是很有緣分。當年一時興起研究過的東西,現在還能派上用場。”

 廖京臣額角滲出汗滴,嘴上輕描淡寫,抵住父親眼裡的探尋和興味盎然,“就像那個學弟,如果我很欠缺這方面的知識儲備,恐怕也不能提供給他實際的幫助……呵呵,過往的雜書沒有白看,還不錯。”

 廖鴻靖似是接受了他的解釋,順著說了幾句。

 廖京臣的手第不知道多少次攥緊,剋制著他兩方面的急切。

 達成目的,然後儘快結束這場交鋒,返回“茸茸”身邊——廖京臣心底的不耐煩猶如遇水則發的泡大珠,膨脹得快要將他的心臟和肺葉死死填滿。

 但他還不能暴露出破綻,他必須耐心,絕不可以洩露出任何蛛絲馬跡,讓廖鴻靖發現他急著回去做什麼要緊事。一旦被發現,那將是最糟糕的境況。

 “呃嗯!”

 一聲悶哼,姜榕和“驚宸”掉在灰白色的地面。

 她哆嗦著爬起來,不顧臉蛋和四肢的擦傷,趕忙喚出光屏查看地圖。

 鏡頭拉遠,這是一處山谷。

 姜榕的心霎時涼了半截,她方才將傳送道具混在箭矢裡射出時沒來得及設定目的地,如今隨機傳送到這種地形,若是再有遭遇戰,能否擋下還未可知。

 “快點,快點啊……”

 又一枚傳送水晶被姜榕捧在掌心,血液混雜著汗水從她額角眼尾流下,顫動的眸光裡滿是惶急和祈求。

 一聲獸吼,昭示著敵對方的鎖定。

 讀條中的紫光頓時被打斷,姜榕顫顫巍巍地抬起腦袋,眼裡映出群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