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作品

第318章 圍爐

 炭爐中的火光與燈臺上的燭光交替跳動,將整個書房照得春意盎然。
白銅打造的碳爐之上架著一隻純銀鴨嘴麒麟壺,銀壺內,水聲鼎沸宛若落珠。大唐太師長孫無忌用左手掀開銀壺的頂蓋,右手拎起一杆同樣是純銀打造,末端卻鑲嵌著紅色珊瑚來隔熱的長柄湯匙,在水中緩緩攪動。珍珠般的氣泡破碎,白色的霧氣如祥雲般扶搖直上。側著耳朵仔細分辨了一下水沸的節奏,長孫無忌將壺蓋和湯匙放在一隻擺著紅色絲絨的象牙托盤上,又信手打開了一隻琉璃瓶,用另外一隻玉石雕琢的勺子,舀了一勺研磨成粉的青茶,緩緩倒進了銀壺裡。隨即,將玉勺放下,又換成長柄湯匙,繼續在銀壺中攪動,氣定神閒,從容不迫。濃郁的茶香,立刻伴著水汽,從銀壺中噴湧而出。轉眼間,就飄得滿屋滿室。長孫無忌歪著頭看了看茶色,信手又打開第二、第三、第四、第五隻琉璃瓶,用不同質地的小勺,依次取了青鹽、豆蔻、茴香、蜂蜜少許,陸續填進銀壺之中,令屋子內的香氣,聞起來愈發沁人心脾。(注:唐代就是這種煮法,非杜撰。)整個過程,都是他自己動手。每一個步驟,都甚有講究。恰恰映襯出煮茶人家世的高古和學問的精深。圍爐煮茶,乃是朋友們之間的雅事,自然要親自動手,才能體驗到其中三味。如果假手他人,便失去其本意了。訓練有素的家僕和書童們,只管遞上太師需要的傢什,卻絕不敢胡亂幫忙。更不敢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坐在茶爐左右兩側和長孫無忌對面的客人,也全都安靜地欣賞長孫無忌的茶藝和空氣中的濃香。身體旁,隱約都有水汽環繞,儼然處於仙境。不多時,茶湯再次翻滾。長孫無忌笑著拍了拍手,僕人們立刻快步上前,將托盤、湯匙、琉璃瓶等物收拾得乾乾淨淨。緊跟著,書童捧來四套嶄新的邢窯白瓷,依次在主人和客人面前擺開,然後倒退著走出書房之外,輕輕合攏了房門。i.c長孫無忌坐直了身體,稍稍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親手將銀壺從茶爐上提起,給每名客人面前的白瓷茶碗中,斟滿了茶湯。茶湯呈現金黃色,因為放了蜂蜜的緣故,略顯濃稠。湯的邊緣,與雪白光潔的杯壁接觸,若即若離,相映成趣。雖然大唐被波斯商人譽為絲綢與瓷器之國。潔白如雪且壁薄如紙的邢窯白瓷,在市面上也不多見。三位貴客的目光,立即從銀壺轉向了茶湯與瓷杯,早就不再年輕的臉上,寫滿了讚歎。“今年邢窯新推出的茶具,地方官員選了一百套作貢品。陛下留了二十套自用,賜了十套給太子,又給諸王分了分。剩下的十來套,就全都賜給老夫了。”長孫無忌自己,也轉動了茶杯欣賞了片刻,隨即,緩緩向客人們道出白瓷的來頭。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資歷,金銀珠玉那種俗物,已經完全看不上眼了。古玩字畫,也早就把玩膩了。倒是大唐各地的特產之物,勉強還能引起他的關注。休沐之時拿出來與客人一道分享,也能收回許多閒趣。今天的三位貴客當中,坐在他對面的兵部侍郎柳奭資歷最淺,年紀也最輕,立刻放下茶杯,笑著恭維,“太師得聖眷之隆,真令人羨慕不得。此等貢物,在民間恐怕萬金難求。而陛下卻專門留下十餘套給太師,可見您老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還用你說?”長孫無忌看了他一眼,笑著搖頭,“老夫與陛下,乃是總角之交。年輕的時候,還曾經多次生死與共。老夫這邊有什麼新奇之物,肯定要送一份進宮。陛下那邊得到什麼好處,當然也不會忘記老夫!”雖然用的是斥責的語氣,他臉上的得意,卻掩飾不住。這就是他的底氣所在了。無論當初太原起兵,還是後來的掃平各方諸侯,甚至現在很多人都忌諱莫深的玄武門之變,他曾經深度參與,並且始終站在當今皇帝李世民的身側。而他的妹妹,還是李世民最敬愛的結髮妻子,大唐皇后,監國太子的孃親。若問跟陛下的交情之深,關係之近,滿朝文武,根本找不到第二個人,能跟他相比。“太師與陛下,也是古今少有的臣君相得。當年諸葛武侯與昭烈帝,在也不過如此。”坐在右首的,是兵部尚書,輔政大臣崔敦禮。讀書多,出身博陵崔氏,祖父還做過大隋的宰相,故而說出來的話,也比柳奭高明得多。“並且,太師與陛下,還是自幼相識。這一點,又比諸葛武侯與昭烈帝,幸運十倍。”“是啊,昭烈帝遇到諸葛武侯之時,已經年近半百。而陛下遇到太師,卻還是在垂髫之時。”坐在右首的,則是剛剛提前結束了守孝期,返回京師出任中書令的褚遂良。同樣是出身官於宦之家,父親還是貞觀的十八學士之一,說出來的話,也更儒雅動聽。“所以,老夫回憶過往,才屢屢感謝上蒼。”長孫無忌笑著接過話頭,柔聲感慨,“若上蒼不安排諸葛武侯遇到昭烈帝,孔明充其量做一個山中隱士。若是老夫幼年時沒有遇到陛下,說不定,就早在隋末亂世當中,化作一堆枯骨,連名字都不會留下。”“若是陛下沒有遇到太師,亂世未必如此迅速終結。夷狄也未必能被如此順利逐出華夏。”褚遂良想了想,笑著補充。“所以,上蒼不僅僅是眷顧了陛下和太師,上蒼其實還眷顧了天下萬民。“恭維的話,向來不需要說得太多。能恰恰搔到聽者心癢之處,便是最好。亂世能夠那麼快終結,大唐能有今日的興盛,李世民這位有道明君當然功居第一。太師長孫無忌的作用,也絕對不容忽視。.Ь. 兩個人,稱得上是互相成就,彼此扶持。無論誰離開了對方,都如同游魚離開了水面,飛鳥失去了翅膀。‘這儲中書,怪不得升官快。非但學問了得,做官和做人的本事,也絕對出神入化。崔敦禮和柳奭,悄悄將目光掃向褚遂良。心中的佩服,如假包換。“中書令過譽了,老夫愧不敢當。”長孫無忌自己,雖然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感覺通透,卻不願表現得過於驕狂,擺擺手,笑著回應,“老夫不過是得上天眷顧,在恰當的時候,附上了陛下尾驥而已。若是後世提起‘貞觀兩個字,也能順便想起老夫,對老夫來說,就已經足矣。至於其他,真的是不敢貪心太多。”“太師不必過謙,日後無論誰來著史,太師的名字,都必將與貞觀這個年號共同閃耀。”褚遂良笑著搖頭,隨即將茶杯舉向眉梢,“來,我等且以茶代酒,為太師賀,為大唐賀。”“為太師賀,為大唐賀!”崔敦禮和柳奭兩個,自問想不出更好的恭維,笑著舉杯響應。“與諸位同賀!”長孫無忌也笑著舉杯,與大夥在半空中相碰。“叮!”清脆的撞擊聲,宛若鐘磬,令人心曠神怡。別的事情,他不敢保證。但是,“貞觀”這個年號,在史書上,肯定可以佔據非常重要的一頁。比起“文景之治”,它多出了七分武功。比起“建元”、“元狩”和“元鼎”,它的文治又數倍於之。(注:建元,元狩,元鼎,都是漢武帝的年號。)而這個盛世,也有他的一份兒。作為皇帝陛下的密友和臣子,他不僅僅一手促成了盛世的誕生,並且,他今後的任務,就是確保“貞觀”這個年號結束之後,大唐的繁榮和強盛還能延續下去,直到監國太子真正成長為一個能夠與李世民比肩的有道明君,或者,直到他自己駕鶴西去。“此番奉旨返回長安,在下還沒得到機會入宮拜見聖上。”第一輪茶喝過,賓主之間的客套也正式宣告結束,中書令褚遂良放下茶杯,輕聲向長孫無忌諮詢。這,才是他今天來長孫無忌府上的真實目的。拜年,不過是個非常恰好的由頭而已。而他能夠升任中書令,一方面是因為皇帝陛下的欣賞,另外一方面,長孫無忌的力薦也功不可沒。至於監國太子李治,褚遂良倒是不急著拜見。一方面,休沐結束之後,雙方見面的機會有的是。另外一方面,褚遂良也不清楚,太子是不是至今還因為左庶子劉洎被賜死的事情,對自己心懷芥蒂。(注:劉洎,太子的老師。曾經在李世民出征高句麗時輔佐太子監國。後遭到褚遂良誣告,被李世民賜死。)那件事,褚遂良捫心自問,自己的確做得有些過份。然而,他卻敢對天發誓,自己當時只是想將劉洎趕出輔政大臣的位置,絕對沒想過置此人於死地。只是,他卻萬萬沒料到,向來對臣子寬厚的皇帝陛下,聽了他的密奏之後,直接賜給了此人一杯毒酒。從那時起,褚遂良就能清晰地感覺到,監國太子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冷。然而,他卻沒辦法跟太子李治解釋,自己的本心並非害人。想要化解這個誤會,他需要時間。但是,如果皇帝陛下很快就回歸天國,太子正式登基,他就不清楚,自己還有沒有解釋的機會了。“初一老夫入宮拜見陛下,見陛下的身體,比年前似乎又好了許多。”長孫無忌明白褚遂良的擔憂,端起茶杯,示意客人們隨便飲用,然後,笑著回應。“陛下還跟老夫打賭,看誰能吃下一升飯。老夫沒吃完,輸給了陛下二十吊銅錢。不過,隨後在投壺中,又從陛下那裡雙倍贏了回來。”每餐能用飯一升,哪怕扣掉誇張的成分,一碗總是有的。飯後還能與臣子一道投壺,即便輸了,也意味著手腳仍舊敏捷。這說明,大唐皇帝李世民的身體確實在康復之中,也許用不了幾個月,太子就可以結束監國重任,像上次一樣,回到東宮讀書觀政。“陛下身體康復,乃是我等之福。”崔敦禮放下茶杯,話語裡,不知不覺間,就帶著了幾分期盼。“以前陛下臨朝,朝堂上事情再多,也覺得有主心骨。而如今,雖然四海昇平,崔某心中,卻總覺得空落落地,好生惶恐。如果陛下的身體,能夠儘快康復,崔某情願戒了酒肉,從今往後,天天吃齋唸佛。”i.c“下官亦作如此想!”褚遂良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兒,點頭附和。“太子雖然聖明,但是,朝堂上有陛下在,和沒有陛下在,終究完全是兩個模樣。”“太子有聖君之姿,只是治國經驗不足。假以時日,當令天下人驚歎。”將二人表現都看在了眼裡,長孫無忌笑著總結了一句,然後端起茶湯慢品。在他看來,褚遂良和崔敦禮兩個,其他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太小了。即便太子明天就登基,奉聖上為太上皇,還能立刻就對你們兩個秋後算賬不成?你們兩個,好歹也是輔政大臣。而輔政大臣存在的意義,就是規勸太子做一個有道明君,不得肆意妄為。哪怕曾經對太子有得罪之處,只要出於公心,太子將來肯定能以國事為重,不跟你們兩個計較。更何況,太子身邊,還有自己這個舅舅在。以雙方的親厚關係,只要自己還能開口說話,太子就不會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太師,中書令,尚書,飲茶。”見杯子空了,兵部侍郎柳奭拎起銀壺,給三位輔政大臣續茶。在座四人,其他三位都是輔政大臣,只有他一個不是。因此,其他三位談論的事情,他插不上嘴,也沒資格插嘴。然而,在內心深處,柳奭卻清楚地知道,三位輔政大臣關心的,不僅僅是皇帝陛下的龍體是否健康。太子雖然奉旨監國,地位已經不可動搖。但是,距離真正成為一個皇帝,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作為太子妃的親舅舅,很多時候,他判斷不出這條路到底還有多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站在哪邊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