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作品

第317章 薪火

 “太子用五百里加急給我發了敕諭,詢問我何時出兵平叛?”大約在一個時辰之後,新任燕然大都護高侃將副都護元禮臣請到中軍行轅之內,苦笑著通報。
“可經中書門下省用印?”元禮臣做事向來謹慎,拱了拱手,低聲詢問。“沒有,所以,才請您老幫忙參謀一二。”高侃輕輕嘆了口氣,苦笑著搖頭。“都護,有些話其實不該問末將!”高侃為難的事情,元禮臣同樣也感覺頭大,緊跟著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我的親兵站在門口,這間屋子之內,除了您老和晚輩兩個,已經沒了外人。”高侃早就猜到元禮臣輕易不會給自己出主意,果斷躬身行禮,“朝廷以整個北方交託給晚輩,晚輩自打上任以來,每天都如履薄冰。還請您老念在晚輩向來恭敬的份上,給晚輩指點迷津。”按官職,他比元禮臣高。按過去的戰功和背後的人脈,他也能將元禮臣甩開兩三條街。然而,到任以來,他卻始終以長輩之禮,對待自己的副手元禮臣,圖的就是能夠藉助對方的為官經驗,替自己解決來自各方面的麻煩。如今的大唐,可不比貞觀初年。那會兒,武將只要懂得打勝仗,就不用為了朝廷的支持和自己的前程而發愁。現在,會打勝仗的名將宿將一大堆,誰能有機會獨當一面,並且得到朝廷的全方位支持,卻要考慮許多與兵法無關的事情。.qgν.事實證明,他幾個月來的謙卑禮敬,終究沒有白費。元禮臣推辭不過,只好先側開身子還了個平禮,然後嘆息著搖頭,“老夫就知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只是萬萬沒想到,大都護在這麼快就用上了老夫。監國太子既然越過中書門下省給你下敕諭,意思當然是你儘快出兵,把車鼻可汗給平了,別繼續在受降城裡拖拖拉拉。”“您老知道,晚輩不是故意拖沓。而是兵兇戰危,沒準備好之前,不敢輕易出擊。”高侃立刻接過話頭,低聲分辯。“老夫當然知道,可監國太子卻未必知道跟老夫一樣清楚啊。兵部那邊,又不會大事小情都請他指示。”元禮臣翻了翻眼皮,沒好氣兒地點撥。“晚輩,晚輩認為,翻前任的舊賬,並非一個好習慣。而晚輩也不知道,長孫太師和其他幾位輔政重臣,到底是什麼打算。”高侃又嘆了口氣,聲音裡帶上了幾分無奈。他去年來到受降城,接手的就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爛攤子。鎧甲,兵器,糧草、馬車,禦寒冬衣和加厚帳篷等物,樣樣都缺。如果貿然出兵,恐怕沒等跟車鼻可汗那邊分出勝負,自己麾下的將士們,就會因為挨凍受餓,大量減員。這些情況,他沒少繞著各種彎子向兵部反應。只差直接向監國太子李治上本,控告告前任大都護李素立。然而,所有反應上去的文書,要麼沒收到任何回應,要麼回應的內容根本不在他的預期範圍之內。很顯然,朝堂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努力替李素立遮掩。高侃雖然不知道這隻手從何而來,卻憑著經驗和直覺推測出,自己如果再繼續揪著李素立的舊賬不放,手的主人,勢必會將自己當作異類。無奈之下,高侃只能先選擇按兵不動,一邊收拾李素立留下來的爛攤子,一邊努力訓練士卒,籌集物資,為出征做準備。本以為,自己多花上幾個月時間,就能把李素立留下的窟窿填滿。反正冬天並不適合作戰,朝堂上對何時平定突厥別部,也沒給出具體期限。然而,卻沒有料到,監國太子繞過中書門下省,將敕諭直接發到了他手中。這下,他的地位就有些尷尬了。即便現在就揮師北上,他恐怕也得向太子交代一聲,為何會在受降城裡耽擱這麼久?若是他實話實說,監國太子勢必要跟幾個輔政重臣問一問,以前調撥給燕然大都護的糧草、輜重等物,到底去了哪裡?然後,就會扯出蘿蔔帶出泥,讓一大堆官員遭到牽連,甚至影響到他接下來的整個作戰計劃。若是他繼續按照原計劃養精蓄銳,等待春暖花開,就得考慮如何才能夠讓監國太子在不知道爛攤子的情況下,認可他的做法。否則,勢必給監國太子留下膽小畏戰的壞印象,影響他自己將來的前途。甚至,會讓監國太子動了換將的心思。當然,高侃也可以不理睬這封敕諭。在大唐,沒有經過中書門下省用印的敕諭,原則上等同於太子殿下私信。按規矩,高侃可以選擇是否回應,對信中的催促之意,也可以選擇視而不見。只是,如果高侃真的對監國太子的敕諭置若罔聞,相應後果,也需要他自己來承擔。雖然太子殿下素來有寬厚之名,雖然按照大唐的律法和制度,誰也不能因此降罪於他。但是,將來會不會有人揣摩聖意,主動在別的事情上找他的麻煩,就很難說了。畢竟,太子殿下是大唐的儲君。而從皇帝陛下的身體情況和對太子的態度來判斷,已經斷然沒有再次更換太子的可能。“不翻前任舊賬,是個好習慣。如此,卸任的官員,就不會每天都感覺有芒刺在背。”元禮臣親眼看到了高侃就任燕然大都護以來的所有舉措,也明白問題出在什麼地方,笑了笑,先出言對高侃的行為表示肯定。“只是……”沒等高侃表示謙虛,語音一轉,他快速補充,“只是,如果這份舊賬,已經大到遮掩不住,翻與不翻,恐怕就由不得你嘍。至於太師和其他幾位輔政重臣,老夫記得,陛下是讓他們輔佐太子,並未給他們越俎代庖的權力吧!”“您,您老剛才還說,太子未必知道?”察覺元禮臣的話前後矛盾,高侃愣了愣,低聲提醒。.“是啊,老夫剛才說過,太子未必知道得如老夫一樣清楚。”元禮臣也不覺得尷尬,笑著將自己先前的話重說了一遍,重音清楚地落在最後半句話上。這就是漢語的博大精深之處了,把重點落在前半部分和後半部分上,意思截然不同。至於到底哪部分當作重點更對,就需要高侃用自己的智慧去判斷了。頓時,高侃的臉色就愈發地難看。 作為一名武將,他不怕衝鋒陷陣,更不怕直面敵人手中的長槍。然而,卻害怕來自背後的冷箭。偏偏揣摩上意和左右逢源這兩種本事,還都不是他所擅長。“五百里加急啊,太子這樣做,未必是心血來潮。”感激高侃數月來的真心相待,元禮臣笑了笑,再度柔聲提醒。“按照大唐規矩,年末休沐。十二月二十日封印,三省六部只留數人當值。若無緊急之事,開印日為正月二十。而今天,才不過正月初八!”“您老,您老是說,太子,太子是專門撿著過年休沐,才給末將下的敕諭!”高侃聞聽,身體又是一僵,追問的話脫口而出。從長安到受降城,五百里加急,至少得走三天。換句話說,監國太子李治,具體發出這份敕諭的日期,是正月初五甚至初四!選擇三省六部“封印”期間發敕諭,即便被輔政大臣們知道,監國太子也可以推說是事急從權,並非對輔政大臣們的不信任。而收到敕諭的人只要不太粗心,稍加琢磨,就會反推出信使出發的日期,知道這份敕諭哪怕沒有中書門下省用印,也不能當作普通中旨對待。“陛下素來有識人之明,從做秦王之時到生病之前,看人極少出錯。”見高侃孺子可教,元禮臣又笑了笑,臉上忽然露出了幾分神秘的表情,“而在那麼多皇子裡頭,他卻選擇了看起來名聲不怎麼顯赫,性子似乎還有些軟弱的晉王殿下,你說奇怪不奇怪?”心中的懷疑,瞬間變成了肯定。高侃的臉色變得鐵青,呼吸聲聽起來變得好生沉重。太子其實已經從自己的渠道,發現了李素立留下的爛賬。而輔政大臣裡頭,卻有人在努力護著李素立,不想朝廷深究。太子不滿意輔政大臣們和稀泥,所以才繞過中書門下省,將敕諭直接發到了燕然大都護府!這已經不僅僅是追究不追究李素立罪責的問題,而是君權和相權之爭!監國太子,利用過年休沐規矩的漏洞,巧妙地向外界展示,自己才是大唐未來的真正主人!皇帝陛下的確有識人之明,哪怕還沒有正式登基,監國太子已經露出了自己強勢的一面。而幾位輔政大臣,卻不一定會讓步。無論李素立做得是對是錯!雙方其實都有自己的理由,只是如此一來,遠在受降城的燕然都護府,就成了雙方的較力點。高侃啊高侃,你是幾輩子修來的“鴻福”,竟然恰好讓這種事情砸在了頭上?早知道這樣,當初接到升任燕然大都護的聖旨之時,就該直接裝病。哪怕被連續貶低數級,發往西域軍前做一個先登營旅率,危險性都比現在低得多!屋子裡很暖和,燕然大都護高侃,卻感覺自己好像掉進了冰窟窿裡一般。雙手抱著肩膀,來回踱了幾個圈子,他猛地將咬了咬牙,再度對著元禮臣,長揖及地,“前輩,請救命!晚輩到底該怎麼做,您儘管明示。晚輩一定言聽計從!”“言重了,大都護言重了。這件事,遠沒到威脅性命的地步!”元禮臣被嚇了一跳,迅速向旁邊側開身體,連連擺手,“頂多是讓你在監國太子和太師之間做個選擇。而太師和太子,終究是舅甥,偶爾做個角抵之戲,絕對到不了勢不兩立的地步。”(注:角抵之戲,古代摔跤。)“對太子和太師來說,的確只是角抵之戲。對於晚輩來說,卻是在懸崖邊上跑馬。”高侃嘆了口氣,哭喪著臉補充。“長孫太師喜歡凡事一言而決,對陛下,對大唐,卻忠心耿耿。”元禮臣又笑了笑,低聲開解,“當初陛下沒生病的時候,就跟長孫太師經常意見相左。雙方也曾偶爾隔空過招,但是都能點到為止,不殃及他人。如今,不過將過招的雙方,換成了監國太子與長孫太師之間而已。”聽他這麼說,高侃緊張的心情終於緩解了少許。點點頭,繼續認真求教,“具體該怎麼做,還請前輩指點迷津!”“那就看大都護所求的是什麼了!”元禮臣看了高侃一眼,非常平和地詢問。“所求不同,辦法自然也不同。”“晚輩……”高侃再度皺起眉頭,捫心自問。家族的寄託,師父的教誨,還有自己以往戰場和官場上經歷,迅速在耳畔和眼前閃過。剎那間,他竟感覺有些茫然。博陵高氏,算不上什麼豪門。他本人能走到目前的位置,也付出甚多。在大唐,男兒要麼追求馬上取功名,要麼追求文章驚天下。隱居深山不問世事,向來都不是正常人的生活目標。然而,除了博取功名,光耀門楣之外,心中有些在幼年時代留下來的東西,卻始終無法遺忘。那些東西,未必合乎時宜,也不能給他和他的家族,帶來具體利益,甚至還會與他夢寐以求的功名相悖。但是,卻如同炭火般,給予他溫暖與光亮,甚至屢屢燒得他心臟作痛。知道高侃面臨的選擇很艱難,元禮臣也不催促他儘快給自己答案。俯下身,用鐵鉤挑開炭盆上的籠罩,然後又親手用火鉗子夾了幾塊木炭,緩緩放進了炭盆當中。幾縷幽蘭色的火苗,迅速跳起,照亮元禮臣花白色的鬍鬚,和高侃迷惘的眼睛。好像受到了驚嚇,高侃本能地向後躲了躲。隨即,迅速緩過神,長長地吐氣。前後總計只考慮了四十幾個彈指功夫,他卻感覺彷彿過了上百年一樣漫長。向著炭盆走了幾步,他從元禮臣手中接過火鉗子和火筷子,將炭盆中即將燃盡的木炭和新填入的木炭稍作整理,然後笑著說道,“晚輩是個武夫,年幼時,有人告訴晚輩,武將的責任在於守護。晚輩其實不是很懂這句話,但是,晚輩卻仍舊覺得,武將還是把刀對著外族為好。那樣,至少這輩子,能仰無愧,俯無咎!”.qg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