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41(二更)

    當李清月再度朝著車窗之外看去的時候, 就見前頭屬於天子的那一架上,玄奘法師躬身退下。
 

    遙遙望去的驚鴻一瞥中,很難讓人在這位早已年邁體衰的高僧臉上, 看出他此刻懷揣著的是什麼心情。
 

    只能看見他以穩健平靜的腳步朝著後方的車駕走去。
 

    他同李清月所在的這輛馬車擦身而過, 見上頭坐著的小公主朝著他友善地打了個招呼,也回了一個佛禮。
 

    正是這等近距離的打量讓人意識到, 他確然不是什麼身著袈裟的白麵和尚,而已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僧。
 

    李清月扒著窗邊又朝著他的背影多看了兩眼。
 

    不由感慨,想象和現實都是有區別的。
 

    她沒穿越前對玄奘的印象, 大概就是西遊記中的樣子。
 

    但是穿越之後就知道了,他所面對的或許不是九九八十一難,但也是偷渡出境的提心吊膽和沿途地理氣象帶來的求生艱難。
 

    若非他跟隨印度使者一併還朝, 在回程的路上還不知會否再遇致命災劫,無法等到被天子接見的那一日。
 

    在大唐境內傳教的進程中,他也不得不從理想轉為現實,去接觸宗教鬥爭,去接觸隻手翻雲的天子。
 

    這樣的人,是合該得到尊敬的。
 

    可若從帝王統治和底層百姓的角度來看, 自南北朝時便盛行起來的佛教,一度到了凌駕於皇權之上的地步,確實需要小心使用, 謹防逾越。
 

    就算是阿孃日後扶持佛教,也是配合時勢所需更甚於喜好罷了。
 

    李清月收回了視線感慨道,“若忽略掉生殺予奪強權的話,阿聖人真是個合格的企業家。”
 

    “什麼是企業家”跑來和她作伴的李素筠捕捉到了她的話,好奇問道。
 

    “嗯”李清月沒法和李素筠按照正確的釋義來解釋,只能瞎扯道“就是給人安排他要做的事情, 總能給出相應的誘餌和理由,讓人心甘情願去做,但實際上拿到手的利益又未必真有這麼多,可能還得倒幫著數錢吧。”
 

    她雖然還不知道李治找玄奘法師具體所為何事,但也能大略猜到,李治必定需要他在抵達了洛陽之後做什麼事情。
 

    跟著母親和劉仁軌學習多時,李清月的腦子也飛快地轉動了起來,猜測它對洛陽民眾來說大抵是一件好事,與阿孃方才所做在政治意義上一脈相承。
 

    她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結果轉頭就見李素筠合掌一拍,“那你不也是嗎”
 

    李清月“”
 

    李素筠振振有詞,“你看,你一回來便同我說,騎馬果然是一件好生有趣的事情,連被你阿孃帶著都是如此了,何況是自己騎著。所以哪怕我們從長安去了洛陽,也不能將早前的訓練計劃給擱置,這不就是你剛說的那樣嗎”
 

    畫餅這一定是在畫餅
 

    李清月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應該誇獎李素筠長腦子了,還是應該感到很榮幸,李素筠居然把自己丟去跟父母算作一類。
 

    她乾脆仗著自己年紀小,任性地將眉頭一挑,“那你練不練嘛。”
 

    李素筠嘆氣,“練怎麼不練呢”
 

    她又不想半途而廢。
 

    “我甚至寧可早點到洛陽。唉,聽說沿途行路需要十幾日,真讓人想直接暈過去算了。”
 

    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想開一點吧,我們起碼不是在夏日出行的。”
 

    真是夏天出行的話,光是洗浴都是個大麻煩了。
 

    這次無語的換成李素筠了。
 

    這聽起來並沒有多值得安慰的樣子。
 

    倒是因為這沿途之間無事可做,李素筠乾脆跟在了李清月的後頭,去聽劉仁軌上課去了。
 

    也正是這出蹭課行為,讓她發覺自己好像沒有那麼討厭唸書。
 

    不錯,她在聽到北朝歷史那段的時候,囫圇記了三兩個名字便被繞暈了人際關係,藉著午後的睏意直接睡了過去。
 

    但在聽到那實地授課講到三峽水道和南面崤函陸路的時候,她又完全清醒了過來。
 

    劉仁軌講的,就是她們現在車駕走的這段路。
 

    這可聽起來有意思得多了。
 

    “這裡,就是我們出發之時所在的長安,往東,就是我們剛過的潼關,自北方流來的大河在潼關之前為秦嶺所阻,不能繼續南下,只能往東流去,抵達的方向就是洛陽。”
 

    那是黃河的幾字彎拐口。
 

    “我們即將走的這條崤函道,就在轉為東西流向的大河南邊,起步之地乃是秦嶺山前的一條通道,若要往前追溯來歷的話,都能追溯到周天子東遷的時候了。”
 

    “至於為何要走陸路而不走水路,那就要說到在中段的三門峽位置。”
 

    劉仁軌提筆,又在中間做了個標記,“此地的河中有三道峽谷,名為人門、神門、鬼門,其間礁石橫行,異常難走。”
 

    李清月接道“所以不僅我們不能走,從江南、山東等地送到洛陽的糧食也幾乎不能走這條路送來關中。”
 

    這是她在聽盧照鄰提及逐食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的事情。
 

    “對,”劉仁軌答道,“水路不好送進來。”
 

    “與此同時,這段水道兩岸青山漸漸收攏,陸路便在這裡和水路有了分叉,不能繼續順流而走,只能斜向東南穿行進入崤山中,我們所走的北崤道就是從這兒轉道前往澠池,而後抵達洛陽。”
 

    “若要將洛陽的糧食送來關中,若不經由太原方向繞行,一般就是走的這條陸路了。”
 

    “那我想問個問題”坐在一旁的李素筠示意道。
 

    見在場幾人的目光都轉向了她的身上,她摸了摸臉上還未完全消退的睡痕,問道“我們走的是南邊,這條河道以北能走陸路嗎”
 

    她壯著膽子從劉仁軌手中接過了那支筆,“如您所畫,自三門峽上游開始,南面陸路拐彎,和水路之間就始終隔絕著山嶺,所以哪怕有船隻走水路先抵達了三門峽下游,要想登岸,轉入崤函道也不容易,沒法通過這種方式規避掉水運風險。那,北側能不能走呢。”
 

    河道走不通的地方就走陸路,這是一中選一的思考邏輯,沒什麼難的。
 

    南邊不能走就走北邊,同樣是一個一選一。
 

    小孩子都能明白這個道理。
 

    但也或許,她還真在這等山川地形上有幾分天生敏銳的直覺。
 

    李清月逡巡了一圈此地,發覺就連本應當是護衛的唐璿,也努力讓自己伸長了脖子,將這個授課當做意外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