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24(三合一)

    這不是一出正式的朝會, 而是隻涉及了五位宰輔的小型議會。
 

    但當“宸妃”二字說出的時候,依然有若一道驚雷砸下,使得滿座皆驚。
 

    李治在將其說出口的時候, 甚至沒忘記同時將其提筆寫出來, 像是唯恐諸人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一般。
 

    這足以看得出,他不是在與人說個笑話, 而是以一種端正嚴肅的口吻試圖與在場諸人商議。
 

    可他這個議題真不簡單吶。
 

    宸妃,好一個宸妃
 

    宸這個字, 何止不在“貴、淑、德、賢”四妃名號之中, 其內涵也非同一般。
 

    這是個時常用來指代紫薇或者帝王的稱號, 可如今竟是要被李治給用在妃嬪身上。
 

    如此說來,李治這是直接跳過了早前提議昭儀封妃之說,要在四妃名號之上再創一個更為隆重的名頭,專為武昭儀所設。
 

    真是
 

    前所未有之事
 

    來濟與韓瑗相互過了個眼神,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憂慮。
 

    憑藉著二人的敏銳都不難聽出,陛下開口之時, 充滿著來勢洶洶的意思。
 

    此番忽然召集眾人議會,竟也未令太尉出席,更顯出其鋒芒畢露。
 

    細想之下又覺並不奇怪, 武昭儀冒險隨同陛下祭拜昭陵,以求洗脫身份上的問題, 更是為子嗣單薄的陛下又生下了一位小皇子。
 

    此等行事,陛下怎能不為她所打動呢
 

    這也給了陛下提出晉位的契機。
 

    但若當真放任李治行事, 讓他先借著去歲的籍田禮與關中水患一事除掉了柳奭,再借著冊封武昭儀為宸妃取代王皇后和太子李忠的位置,進而一步步蠶食,這禍事遲早會席捲朝堂, 隨後波及到他們頭上的。
 

    所以哪怕明知去歲陛下便冷酷手段行事,時至今日也沒給中書令起復的機會,他們也依然必須對陛下的某些決定,做出必要的反對。
 

    不過來濟到底是難以忘記去年的岐山之上夜觀山洪的景象,在陛下出口提出宸妃封號之時,先是怔楞了一瞬,反倒是另一頭,同樣被召集到此地來的尚書右僕射可沒那麼多猶豫不猶豫的。
 

    這不是別人,正是先帝顧命大臣之一的褚遂良。
 

    尚書省左僕射于志寧年近七旬,對於陛下的種種決定已甚少干涉,全然抱著不聞不問的做派,哪頭也不靠著,右僕射褚遂良便等同於尚書省明表態度的長官。
 

    李治眼皮一跳,直覺這人嘴裡說不出好話來。
 

    果然聽到褚遂良開口便道“陛下為昭儀生造妃嬪封號,在貴妃之上另設宸妃,那欲置皇后於何地呢皇后為陛下在藩府之時先帝賜婚而來,份屬名家,至今無有過錯,再觀昭儀其人,門第衰微,不為貴姓,絕不堪配宸之一字”
 

    “妃嬪雖非中宮,四妃仍表陛下體面,何況欲於四妃之上再設名號再看武昭儀其人,固為陛下生育有功,然從未聽其有幽閒令淑之美德,還望陛下三思。”
 

    褚遂良話畢,便直挺挺地站定在了那裡,宛然是覺得自己的這番諫言有理有據。
 

    唐初風尚也本就是出言直諫為美德,更令他出口之時理直氣壯。
 

    何況早在李治將他們幾人找來之前,長孫無忌便已隱約自拜謁昭陵的種種跡象中推斷出了些端倪。
 

    於是在褚遂良與他早前會面的時候,長孫無忌便暗示過,若是陛下有不妥之舉,褚遂良但可直接反駁,隨後他會為其補上說辭的。
 

    可褚遂良是說痛快了,卻無異於在李治興致正盛的時候,一個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
 

    李治目光中厲色一閃而過。
 

    但此種情形在他說話之前已有預料,開口之時倒仍是語氣和緩,“褚卿,古人有言,躬自厚而薄責於人,你評點昭儀家世,枉顧武德功臣,又妄言妃嬪德操,此非君子所為吧”
 

    褚遂良面不改色,持笏叩首,“陛下言行舉止有失,臣自然不敢屈從。若陛下以為臣此舉乃是忤逆聖顏,合該萬死,將臣拉下去處置便是。但加封武昭儀為宸妃,實不可行”
 

    李治冷冷地看著在座幾人的表情。
 

    在場五人裡
 

    于志寧悶頭不言,崔敦禮安分端坐,最是疾言厲色的,便是褚遂良。再觀望得仔細一些,便不難發覺,也在此地的韓瑗和來濟兩位,都有意欲起身呼應褚遂良的意思,眼看就只差一把火了。
 

    他連忙一擺衣袖,“此事容後重議,朕不想聽到一家之言。”
 

    這出冊封宸妃的小會議不歡而散得很快,甚至快到讓人以為,李治是不是隻在突然之間冒出的想法。
 

    可自母親魏國夫人處得到消息後,王皇后卻絕不敢這樣以為。
 

    “宸”這個字的分量太重了,重到絕不是一拍腦門就能想得出來的。
 

    陛下之所以在褚遂良提出反駁意見後,果斷停止了計劃,不過是因為不想看到,在此番他召集起來的五個人中,竟有三人公然對他持以反對的論調。
 

    現在還可以說,是一人反對,四人未曾表態,在臉面上好看得多,也就有了將其重新提出的可能。
 

    深知此刻局勢緊迫,王皇后在殿中端坐了小半日後,果斷出了門。
 

    她當然不是自討沒趣去尋李治過問封妃之事的,這話說出去只怕還要起到反效果。
 

    她是去拉攏盟友的。
 

    淑景殿中,蕭淑妃將目光從面前正在修剪捯飭的盆景之上挪開,落到了王皇后的臉上,語氣淡淡,“真是難得,有一天居然會從你的嘴裡,說出聯合這兩個字。”
 

    蘭陵蕭氏多出美人,蕭淑妃也不例外。
 

    昔年李治尚未登基還是太子的時候,蕭淑妃以太子良娣的身份備受恩寵,這才能令雍王李素節在封號上如此特殊。
 

    也正是這份從家世到聖寵上的優勢,才讓她在前些年有和王皇后爭鋒相對的底氣。
 

    但近兩年間,除了去歲協助於雍王籌辦陛下的籍田禮外,已很少聽到蕭淑妃冒尖的動靜。
 

    她此刻半靠在鏤空窗格旁的矮榻上,窗邊竹影與案几上的盆景交映成趣,連帶著她稍顯美豔的眉眼都看起來柔和了不少,彷彿有幾分與世無爭的做派。
 

    但當聽到王皇后說出的下一句話時,蕭淑妃的眉頭還是倏爾一緊。
 

    王皇后道“你還是那麼不聰明。明明優勢在握,卻從不明白何時該當破釜沉舟。”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笑你既看明白了一些東西,又沒看明白。”王皇后在蕭淑妃的對面坐下,轉頭往殿中宮人的臉上掃了一眼,“這是你的待客之道嗎我往安仁殿去的時候都有茶點擺在面前呢。”
 

    蕭淑妃抬了抬眼簾,擺手示意宮女退下去籌備茶水。“有話直說便是,何必彎彎繞繞的。”
 

    她的宮女退下之時,乖覺地將殿門先給關上了,料來這出籌備不會太快,留出了充裕的空間給那二人交談。
 

    見只剩下了她們二人,王皇后這才緩緩開口,“當年陛下對你的期望頗高,但你只是想要母憑子貴,藉著陛下對雍王的寵愛更進一步,卻完全沒想為陛下做更多的事情,所以陛下對你早有不滿。那麼武昭儀進宮後不久你便失寵,真是實屬應當。”
 

    蕭淑妃的面色微變,卻沒說出反駁之言來。
 

    在她面前的這位高門貴女氣場凌厲,語帶倒刺,竟絲毫也不顧后妃往來的規矩,給彼此留出些餘地,只這一句便扎人肺腑。
 

    可想到那句讓人不必彎彎繞繞的話還是她自己說的,蕭淑妃又將這份苦悶給吞嚥了下去。
 

    這幾年間她一面旁觀著宮中人事起落,一面也算有些覺悟了。
 

    聽得王皇后已接著說了下去,“蕭淑妃,你這等習慣可真是不太好。”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如今你也不想多問多管,只想一邊維繫著雍王的地位,一邊見我同武昭儀分出個高下來,好從中漁翁得利。可你別忘了,有些戲不是這麼好看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坐得那個撿漏的位置”
 

    她伸手拍在了二人之間的案几之上,“你真以為,這會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嗎”
 

    蕭淑妃對上了她的目光,“皇后說笑了,您為後宮之首,武昭儀承您恩德入宮,需對您執禮數,何來兩敗俱傷。”
 

    王皇后冷笑了一聲,“這種體面話,有外人在的時候說說也就算了,在此時有什麼好說的。我沒同你繞圈子,你倒是來跟我比油嘴滑舌了。”
 

    “那也別怪我將話都跟你說明白了。武媚娘此人聰明得很,她知道陛下要什麼,更知道將自己的前途和陛下捆綁在一處,所以如今沒有什麼我與她都在陛下面前失勢的可能,只有兩種結果。”
 

    蕭淑妃眉心微蹙,已隱約猜到了王皇后會說出什麼來。
 

    王皇后字字緊逼,“要麼,我贏,繼續坐穩我這皇后的位置,太子依然是太子,前朝朝堂之上,陛下依然要對關隴勢力仰仗有加。”
 

    “要麼,我輸,武昭儀與陛下共同進退,到時候皇后之位轉手於她,總歸她膝下有兩位皇子,由誰來做這個太子都無妨。陛下已先削了我舅父的官職,誰知他會不會將兩位顧命大臣也給一併削了。”
 

    “那麼,蕭淑妃,你在哪兒”
 

    蕭淑妃人雖未動,髮間步搖卻有一瞬的顫動。
 

    王皇后往回靠了靠,一面端詳著蕭淑妃的神情,一邊用溫和下來幾分的語氣說道“你與我相識這麼多年,不會不知道我是什麼脾氣的人。倘若我贏了,既已有太子在手,別管他是不是由我所出,你我起碼還能對坐相談,可若是武昭儀上位”
 

    這位舉止端方的皇后直到此時才在臉上顯示出幾分軟弱姿態,她嘆了口氣,“蕭淑妃,以你的消息靈便不會不知道,陛下有意冊立她為宸妃。連宸這個字都肯給她了,還有讓你藉機復起的機會嗎”
 

    蕭淑妃闔目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依然未曾開口,卻已有了個答案。
 

    沒有了。
 

    無論是因武昭儀和陛下乃是同路之人,還是因為陛下真是個痴情人,要將並無後臺的武昭儀扶持上位,武昭儀和王皇后都是二中選一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