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上香(第3頁)


 “他?怪他爹。”


 “狂妄!你還敢評論起丞相來了!”


 祝纓不接著說這個,又說“我想請一天假,前幾天辦案子都沒歇呢。”


 “你又要幹什麼?”別人請假,鄭熹一般不問,但是祝纓他就要問一問。


 祝纓道“馮夫人這不死了嗎?大姐我已經找回來了,萬一她念舊情想祭一祭呢,我陪著去。”


 “陳萌的面子這麼大了?”


 “我是為大姐,別再有遺憾,送這一程以後不惦記,反正咱們不虧欠他們家的。”


 鄭熹說了一句“操心的命。”就準了假。還叮囑祝纓,在外面不要口無遮攔的胡亂評論丞相。王京兆學問很好,且妙在經世實用,讓你與他交往也是因為這個,他既然眼裡看得到你,以後你多見他。有什麼要和京兆府打交道的事都回你。云云。


 祝纓老實地答應了,在大理寺老老實實又看了一天的禮制的書,按時落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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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裡,花姐已然想明白了“我就遠遠地送她一程吧。雖說她未必想見我,我知道她走得安穩了也好。出了那樣的事,想來她走得也不能安穩吧。都是可憐人。”


 祝纓道“她對你也不好。”


 花姐道“她自己覺得的好,未必就是真好,是見識不夠。心地……”


 她終究說不全“心地好”這三個字。


 張仙姑聽了半天,說“那也行!我陪你去,單掄起來,我定打得贏她!”


 祝纓道“我陪著去就行啦!假都請下來了!咱們也不去他們家,我已探得他們出殯的日子,到時候僱輛車,遠遠跟著看一眼就行了。”


 張仙姑說“也好!”心裡盤算著等會兒多買一點鹽回來,等他們回家的時候灑點鹽驅邪。花姐就說去準備衣服,張仙姑道“那你帶弄點燒紙吧。”祝纓去僱車,約定連人帶車包一天。


 這天晚上,祝纓敲了花姐的房門。花姐把要穿的素色衣服拿出來疊好,說“我也不知道夏媽媽到底是不是,就為她穿了一年。今天這一身又要翻出來啦,夫人要嫌棄也沒辦法。”


 祝纓倚著臥房的門框道“還有一件事兒。”


 “什麼事兒?”


 “小江,哦,就是珍珠,因為周遊的案子我又遇到了她,她現改姓江了。你說……”


 “你想告訴她?”


 祝纓道“陳萌。他告訴我馮夫人死了,又問我知不知道小江的下落,想讓小江去祭一祭。”


 花姐道“難道?”


 祝纓道“我不問,我也不管,是不是有什麼要緊?現在當家的是馮大。”


 花姐猶豫了一下,道“要我想,她也不是不想認親,只是太傷心又為難。告不告訴……就怕時日長了,心底總有件事兒。這是殯事,是了結。她要願意,咱們就一同遠遠的看一眼,跟咱們一輛車,也不叫大公子他們知道。不願意,就不是咱們的事兒,你也不欠他們,你說呢?”


 祝纓道“行,我去找她。”


 她還沒宵禁,又去了臨河的小院。這回一敲門,小黑丫頭看到她就認識了,叫了一聲“娘子,那個小官人又來啦。”


 小江也沒讓把她趕出去,祝纓也就進去了。


 小江的正屋裡光線極好,四面牆糊得雪白,牆上掛一點佛偈,一邊供個觀音。地上抹得光滑水平,桌椅擦得快要冒光了。布幔,乾淨,一點繡紋也沒有。祝纓的腳在門檻外遲疑了一下,小江說“進來坐吧。”


 祝纓才在最靠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小黑丫頭端了茶來,茶杯、托盤也是擦得亮晶晶的。一個青衣的中年婦人站在廚房門口,問“要點心麼?”


 小江說“拿些來吧。”


 點心盤子上也看不到一點碎渣,糕點碼得整整齊齊的,黃白紅綠的顏色都有,十分好看。


 小江問“還要拿什麼人嗎?”


 祝纓道“有個人死了。”


 “嗯?”


 “那位夫人,就前兩天。大公子找到我,我沒說見著你了。”


 小江猛地站了起來,祝纓也站了起來,說“不用趕,我自己會走。來是告訴你,陳大公子既然還惦記著,你自己也要有個主意,我今天來得也尷尬。你自己的事兒,既然過去了就別叫它總梗在心裡。你總是要有個新開始的!”


 “我已經開始了,你們非得再拽我回去嗎?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小祝大人,請回吧。”


 祝纓把杯子放回原位,道“好,我知道了。你要決定了就別猶豫。”


 “我猶豫什麼?”


 祝纓不說話,沉默地走了,回到家,花姐一看就知道事兒沒成,說“怨我,不該多那個嘴。”


 祝纓道“我也想去來著,我要不想,你總不能拿鞭子趕我去不是?”她本沒這般好心,只是與王雲鶴一番談話下來,對小江心就莫名有一點點軟而已。


 第二天,她和花姐乘車跟著馮家送殯的隊伍,一路跟到了郊外墓園,看著入葬,花姐遙遙拜了一拜,燒了些紙錢。再站起來時,花姐如釋重負“好啦,也不知道是該怨還是該敬,總之,過去了。”


 祝纓扶她上車,陳萌騎馬跑了過來,一看只有她們二人,又有一點失望,又有一點欣慰。對花姐道“冠群……呃,你一向是個心善的人。近來過得好嗎?”


 花姐道“大公子,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現還好,三餐一眠,心裡很安寧。以往陰差陽錯,多承了許多的關照。”


 陳萌擺擺手“那也是你為人好。唉,我該過去了。”他目視祝纓。


 祝纓送了他兩步,說“還找珍珠?”


 “終究是遺憾吶!”


 祝纓道“這都多久了,早知道我那會兒就不手欠了。”


 陳萌訕訕地笑笑,說“等這事兒了結,我請你喝酒。”


 “成。”


 祝纓毫不留戀地上車回城,車上,花姐道“大公子這人,粘粘乎乎的。”


 “怪他爹。”祝纓說。


 “哦。”


 回去的路上,花姐心情似乎還可以,說“一會兒我想去報恩寺。”


 祝纓道“去,今天這車咱們包了。”


 不料才進城門,就被一個小黑丫頭給攔住了。小黑丫頭見著城外進來的就問“看著小祝大人了嗎?”祝纓把她叫住了“哪有這樣找人的?”小黑丫頭咧嘴笑“殯事都從這兒進出。”


 花姐問“認識的?上來坐?”


 祝纓讓小黑丫頭上車,車伕問“還去報恩寺不?”


 “去。”


 在車上,祝纓問小黑丫頭“你怎麼來了?”


 “娘子叫我請您去說個話,還說,您別生氣……”


 祝纓摸摸她的頭“好!”


 小黑丫頭學了一肚子的話沒派上用場,瞪大了眼睛。祝纓對花姐做了個口型,花姐點頭,拿了些點心給小黑丫頭吃。等車到了報恩寺,花姐道“你結了錢,我一會兒自己走回去。這裡的師傅我都認得。”


 祝纓結了錢,跟小黑丫頭去見小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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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那間乾淨得令人髮指的屋子,小江板著臉坐著,手裡捏著一串數珠。


 祝纓到來時,她起身福了一福,很是柔弱地道歉“昨天是妾無禮……”


 祝纓失笑“昨天那樣我都挨著了,今天就不用這樣了,你還是昨天那樣說話的好。我去看了,送走了。”


 小江直起身,小小地吸一口氣,說“她……”


 祝纓道“要不放心,現在再去看看也還來得及趕得上關城門。”


 “我……”


 “等著!”


 祝纓出門賃了輛車,不用車伕,自己趕車帶上小江,連小黑丫頭帶一籃子紙錢之類都塞進車裡,又殺奔了郊外。她認得路,一會兒就奔到了,馮家人已經收完了場子,只有一個日常看墳的老蒼頭在這裡。祝纓這回把車趕得近了些,對裡面說“要看看麼?”


 小江一路顛簸,連人帶籃子裡的東西連同小黑丫頭都滾到了一塊兒,此時正七暈八素,什麼傷感也沒有了。聽祝纓問,沒好氣地說“看什麼?”


 祝纓飛快地把她頭上的一片紙錢給摘了下來,咳嗽一聲“我拿凳子,你下來吧。”


 小江和小黑丫頭把散落的東西收好,下車的時候祝纓扶也不扶,她只能搖搖晃晃地自己踩凳子下來,又瞪了祝纓一眼。抱著籃子,再去看那片被荒草包圍的墳場的時候,她的神情又變得悲傷了起來。


 她在外面點著了香燭,祝纓給她把盆兒擺上,她一點一點地引著紙錢元寶慢慢地都燒完了。然後說“我死了不要埋在這裡,遠一點,能看見就行。”


 祝纓當沒聽到,等她燒完了,說“得回城了,關城門你沒事兒,我明天要倒黴。”


 小江臉上似哭似笑,又有一點感激,說“多謝。”默默地自己收拾籃子。小黑丫頭說“娘子,髒。”小江的手僵了一下,說“不髒。”


 收拾好了,又被祝纓給塞進了車裡,依舊是一路狂奔趕回了城裡。到小江家的時候,鼓還沒敲。小江道“進來喝點茶吧,一路該累壞了。”


 祝纓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是進去坐在了昨天坐的那個位子上。小江看她喝茶、吃點心,說“我該感謝她嗎?她曾想維護我,只是不曾想別人的娘也想維護自己的女兒。不謝她嗎?這世上還有親手把女兒推進火坑只為多一點錢的。”


 祝纓低頭喝茶,沒接話,吃完一盤點子才說“哪個女孩子都不該被那樣對待。”


 小江笑笑,說“玲玲她們說,你人很好,沒看她們笑話,審完了案子還僱車給她們送回來,沒叫她們一路上出醜。”


 祝纓有點噎,說“我也沒幹什麼好事。”


 小江道“沒幹好事還能吃得香睡得穩?要我,該擔心死了。”


 祝纓道“咱們不一樣,我以前刨一口吃一口,不想第二天,想也沒用,遇事平事。你以前有牽掛。”


 “那是以前!”


 “對。”祝纓說,“你現在能牽掛自己,就很好。我得還車了。那邊那些破事兒,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過,能做什麼就做什麼吧。這兒以後要有什麼事兒,你可以試著找一找我。我再有辦法呢?走了,說不定明天還有事呢!”


 她走得不留戀,先還車,再去報恩寺看看,聽說花姐已經走了,就趕在鼓點敲完之前回了家,看到花姐已然回來了,說一句“沒事了。”


 就安心睡覺,等著明天不知道哪位高官或者高官子弟又可能作夭,再驚動大理寺了。


 那一邊,小江仔細地問了小黑丫頭怎麼找的人,慢慢地說“哦。”


 小黑丫頭問“娘子,有什麼不妥麼?”


 “這世間是可恨的,但終究還是有幾個不那麼可恨的人。”小江眼眶微紅,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