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上香(第2頁)


 休沐日這天夜裡,王雲鶴講了一大圈兒,又回到了周遊這件事情上。說白了“周遊不足惜,然而我惜此禮此法”,可以別處通融,禮法不可違。


 祝纓卻想到了高陽王府的事,問道“陛下呢?”


 王雲鶴一笑而過“你問得出這三個字,就不必我回答啦。”


 最後,王雲鶴語重心長地說“君子的秉性是圓融,而不是剛正,否則,對宰相的要求就不是‘調和陰陽’了。”


 祝纓仍抓住了一點問道“如果宰相想改變這一切呢?”


 王雲鶴道“處置一個周遊是可以的,改變一切?他就做不了宰相。他在破壞秩序。一旦天地失序,絕非百姓幸事啊!所以利不百,不變法。”


 合著王雲鶴不覺得八議有問題,但是周遊過份了,他就要從別的地方削一削周遊。


 連王雲鶴的秩序,也不是她要的秩序。他要陰陽調和,要尊卑有序。


 嗐!不是早就知道的麼?王大人的“變法”,也不過是“要先報告官府兒媳婦罵了公婆,然後打死兒媳婦就可以減罪或者免罪了”麼?王大人無論怎麼“變”,本心是不變的,還是要維護那個讓祝纓既卑且賤的玩藝兒。然而王大人又是真心實意地想做好些,他關愛百姓,打擊不法權貴,也願意為減輕貧苦百姓的負擔而做些什麼,他甚至在維護女嬰的生命。


 他敦促祝纓要奮發向上,為民請命,但是這個民裡,彷彿不包括什麼奴婢之類。然而,他對奴婢又是關愛的,認為主人不可虐待奴婢。他同情被虐待的妓女,否則鶯鶯還得脫層皮,否則珍珠自述不是馮家女兒時他完全可以收回那一紙脫籍文書。可他又管著京城的官妓,也不見他反對權貴們攜妓出遊。


 我還抱什麼希望?祝纓問自己。


 她對鄭熹是沒有這方面的期望的,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唄,但是對王雲鶴,還是有一些的。曹氏的案子,讓她對王雲鶴有那麼一點點的不滿,直到現在王雲鶴將一切都給她梳理清楚了,她胸中的塊壘反而堵得更厲害了!王雲鶴對她講這些的時候,是真心實意地在教導她,想要啟蒙一個有潛力成為“能臣”的年輕人。有了王雲鶴這提綱挈領的指導,比她自己讀個三年書悟得都明白。


 可明白了之後,事情又好像沒有往王雲鶴希望的方向發展。


 王大人也不知道,現在與他談話的正是一個跳大神家的小神婆。她出身連個戶籍都沒有,田無半畝地無一壟,還是個女人。既卑且賤。王雲鶴每說一“有道理”的道理時,就不免刮上祝纓最在意、最無法改變的事情。所以王雲鶴說的固然條理清晰、邏輯自洽,祝纓卻每每在落在他的知識的汪洋之際,腳一踩水,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又跳了起來——不能掉進去,會淹死。


 祝纓難過得更厲害。於法,她只想要一個“大家都一樣”,於人生她想要的只是一個“能者上、庸者下”而已,可是第一道門檻就是告訴她你們不一樣。


 她的眼睛看這世間看得清晰明白,就如她屢屢破案找到的線索一樣。但是心卻有點混沌,就像她看鄭、王二人判案一般。現在王雲鶴給她講明白了,判案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善惡要緊,善惡之上還有貴賤。


 她手上沾過血,大理寺呆久了,也會想,我是不是也做錯了?現在看來,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自己去拿該得的東西,去給別人該得的報應。咱們各幹各的。


 王雲鶴一番講得痛快了,也是把自己這些年來的所學做了一個梳理。心道待得閒時,須著一文,將這些寫明才好。倘有後學因此有所進益,也不枉我讀書理政多年終有這麼一點心得了。果然教學相長!


 一看已是深夜,就又留祝纓在京兆府歇息。


 祝纓跳了起來“不得了,我得回家了。自從被周遊坑害入獄之後,一晚不回家,家母就擔心!”


 王雲鶴道“回去吧,我給你寫條子。”


 ——————————————


 祝纓跑回家時已過了子時,家裡一點燈光也沒有,祝纓上前一摸門鎖,沒有鎖,沒人找她。推一推,頂門槓頂得嚴實,她只得翻身躍上了門房頂上,墊一墊腳再跳下來。


 推開西廂的房門點上燈,去院子裡取水洗漱一下就睡,明天還早起去大理寺呢。打水的聲音先是驚醒了花姐,她披衣下床,手裡拿了把剪刀,開門問道“誰?!”


 “我!”


 “三郎?”


 然後是張仙姑和祝大,兩個人都披衣趿鞋跑了出來,張仙姑揉著眼睛,說“哎?不是在京兆府裡跟王大人聊天麼?怎麼回來啦?”


 祝纓道“娘怎麼知道的?”


 “我去問張班頭的。”


 張仙姑現在知道自己辦了個傻事,官員的娘認了個班頭當兄弟,這是不合適的。不過不妨礙她去張班頭那兒打聽消息,張班頭別的消息可能不知道,這個是很知道的。張仙姑就很放心地回家了,一家三口放心地吃飯睡覺。得王大人高看一眼,多好呀。


 祝纓道“明天還應卯呢,我就回來了。沒事兒,睡吧。”她看了花姐一眼,心道,叫她今晚接著好好睡,明天早上等她吃完了飯再告訴她,晚上回來看她想怎麼辦。


 張仙姑還要燒水,祝纓已經打好了井水就擦了臉要回去睡覺了。張仙姑道“哎喲,要死!怎麼能涼水洗腳?有寒氣的!”祝纓道“燒熱水要到什麼時候?”花姐道“不怕,我有辦法。”


 她用稻草編了個窠子,裡頭放一壺熱水,到現在還有點餘溫,本是準備半夜萬一有需要時或飲用或是做別的用,現在就都拿來給祝纓泡了腳。


 收完了也到下半夜了,祝纓眼睛一閉一眼,就得去大理寺了。她閉著眼睛往嘴裡塞包子,說“馮夫人死了。”


 張仙姑和祝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哎喲”一聲,起來,拍著巴掌跳了兩步舞,祝纓睜一隻眼看,他們跳的舞還是跳大神時的節拍。花姐放下碗筷,嘆了口氣,沒說什麼。她跟馮夫人的相處稱不上愉快,但是感覺得到馮夫人是盡力把認為最好的給她。可是要說悲慟,她也是沒有,只是有些傷感。


 祝纓道“你慢慢想想,要不要拜祭。我晚上回來你告訴我。”


 張仙姑和祝大停止了笑聲,張仙姑道“哎喲,是呢,到底相識一場。”


 花姐苦笑道“我算什麼呢就去拜祭?不叫人一頓孝棍打出來就不錯了。”


 祝纓一邊裝包子一邊說“不急,你想想,不能叫這個事兒以後總煩著你。哎,我先去應卯了!你們今天……”


 張仙姑道“你走吧,家裡的事兒還用你管?”


 祝纓在一樁欽命的案子裡出力不小,非但自己心情沒有變好,連辦案的補貼也沒有,她手上依舊沒有太多餘錢。日常的花費雖有,還挺寬裕,真要辦大事比如買田買房,又完全沒用。攢著,不知攢到何年何月,好像還不如花掉算了!


 她出大門就罵了一句“他孃的!”


 因搬了家,離皇城更近了,不太久的時間她就走到了皇城,跟禁軍驗身份。今天領頭的是一開始一起抄家的鮑校尉,祝纓看到他的樣子與以往不同,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鮑校尉一肚子苦水,又苦於在宮門口不能太失態,只能低聲罵了周遊的十八代祖宗“他閒得蛋疼去嫖!完事兒拍拍屁股走了,把我們剩下來挨操!大將軍就多餘管他!叫他吃點苦頭多好?”


 祝纓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過幾天也就沒事啦。”


 “這幾天就很難了!”鮑校尉哼唧了一聲,“為了出征或旁的,操練就操練。為他,算什麼事兒?”


 “聽說,南軍也操練了。”


 “該!”


 祝纓道“你找點膏藥貼貼吧。”


 “已經貼上了,哎喲!”


 祝纓接回了腰牌,踱去了大理寺。


 ————————————————


 大理寺的大人們上朝去了,祝纓他們一群小鬼兒在一起說閒話。


 楊六郎又躥了過來,說“哎,三郎,聽說你得了王京兆的青眼了?能受他教誨,難得的!”


 左司直等人都湊了過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說說,說說。那可是個厲害的人物啊!你要發達啦!”


 祝纓哭笑不得“說什麼呢?為了周遊案,請教了一下而已。”


 左司直道“那個案子還有什麼疑點麼?”


 楊六郎的耳朵啪地一下豎了起來“怎麼?怎麼?有內情?”


 祝纓道“沒有!我是想問,這結案……”


 “嗐!”大家都噓了她一聲,“還能怎麼樣?就算你跑斷腿,他也不是兇手,雖有別的事兒,上頭要開脫他,他就能脫身。別想啦,趁沒有下一個周遊,趕緊歇歇吧。”


 祝纓道“還有什麼大事?下頭不報上來,就沒咱們的事呀。說起來,蘇匡怎麼還沒回來?”


 左司直橫了她一眼“你是屬地毯的嗎?不被踩兩腳不舒服?踩也要美人玉足踩,被那個東西踩,很舒服麼?”


 祝纓撇撇嘴,去翻書了。她要翻的是一些規章,譬如明法科的規定,以及關於官員的任命之類。明法科的內容,大理寺裡就有。其他的也不難找,鄭熹這人好讀書,也存了一點常見的典籍,她悄悄去翻了來看。


 仔細把兩件都讀完了,整個人笑得抖了起來。無論是明法科對於考生的要求,還是官員任命的要求,都是“三代清白”或者“報父祖”、“做保”,卻忘了一條——規定必須得男人才能考。寫的是“民”、“xxx者”。


 笑死,默認“人”說的就是男人,卻忘了女人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有手有腳有軀幹,更重要的是——我還有腦子,沒想到吧?


 她憋著氣,把這兩樣放回原處,又找什麼貢士、秀才等考試的條目,發現都沒規定。仔細想想,職官志裡也沒說。坐到自己位子上的時候還是直樂。


 樂完了,鄭熹也回來了。


 今天又是大理寺放鬆的一天,沒什麼大案子報上來,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了,有人閒聊、有人串門、有人琢磨自傢俬事,也有人趁閒研究刑律。祝纓則被鄭熹給提溜了過去。


 鄭熹先問“去見京兆了?”


 “是。”


 “聊得很投機?”


 “也……不算?請教了一些事情。”


 “譬如?”


 “呃……”


 “周遊案?還是放不下?”


 “額,馮夫人死了。剛好路過,就請教一些禮儀上的事,王大人談興來了,多說了一陣兒禮儀刑罰。”


 “嗯?”鄭熹說,“哦,原來是這樣。”他家裡多少跟馮、沈兩家以前是認識的,彷彿這兩天聽說府裡往外走禮,原來是這個事兒。


 他說“瞧,她這就走了。有些人吶,不用你刻意計較,把你的心思放到正事上才好。”


 祝纓道“哎。我早就不搭理她了,一個活死人,計較啥?是路上遇到陳大公子,他說了。”


 “他也不成器。你認真踏實些,以後未必就不如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