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307.【第48章】正道魁首 少年握住手中刀……

宋從心和靈希是在集市中遇見老嫗劉蒔花的。

她們走訪各地市集,一來是為了調查天殷國的民生經濟與物資儲備,二來也是觀望無極道門這些年來對天殷造成的影響。雲州與中州這兩處州域貼得太近,而若是觀測清漢天樞星君劃定的九州疆域版圖便不難看出,雲州與中州互成陰陽半鯉,且皆有內海。兩塊版圖合在一起,恰好便是太極。

宋從心也是在得到清漢贈予的地圖後才發現這點的,中州山嶽與雲州丘陵的海拔分化可謂是涇渭分明。這樣的地貌若當真是天工雕琢,那不知其背後蘊藏著怎樣的深意。宋從心不敢細想,她只是拿著九州版圖與天載子午年曆反覆觀摩,越看便越覺得天樞星君的偉大不可斗量。她訂下的疆域版圖與經緯年曆幾乎將天下諸事都計算了進去,從四時分化到天衍地動。森羅萬象,天地變化,皆在其中。

不愧是和自家師尊一樣年逾千歲的存在。宋從心嘆息。

修真界中,“千歲”是一道獨屬大能的門檻,許多位列大能之位的能人異士都逃不過時間的摧折。若沒有這些先輩的奮鬥與拼搏,宋從心如今想推動自己的計劃恐怕沒那麼容易。若真的活在一個全無是非對錯、僅有尊卑之別的時代,那宋從心也只能抱著自己滿肚子的不合時宜隱世避居,或是在反抗鬥爭中死去。

雖然這個異獸遍地走,外道多如狗的世界也算不上美麗,但就像宋從心先前勸諫海民一樣,無盡長夜中還有柴禾能被點燃,已經殊為不易。

中州因天險地勢之故而與外界隔絕,多年來一直都是自治疆域。天景雅集之上,宋從心經由姜恆常之手與中州建立了聯繫,更早時包括夷則姑洗在內的弟子也在中州建立據點,發展商路。但這麼多年下來,無極道門對中州的影響依舊十分有限,與排外的海民不同,中州百姓對外來者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疏離與冷漠。

中州的文化氛圍十分特殊,這裡的人們非常注重家庭、傳承、香火,那種偏執的程度甚至讓人覺得這裡的子民是真的見過死後的神國。

死生葬的昌盛其實也從側面體現了天殷的國力強盛,畢竟只有文明的土壤才會衍生出葬禮。性命朝不保夕的世道里荒野白骨都無人收殮,一張草蓆一柸黃土便能埋掉愁苦的一生。更有甚者連一柸黃土都沒有,只是亂葬崗裡皚皚白骨的其中之一。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這一路走來,雖然只是管中窺豹,但宋從心對天殷治世還是認可的。天殷制定的律法並沒有被世家強權踐踏,君王並不昏庸貪圖享樂,徭役賦稅也算合理,平民家中皆有餘糧。單從這幾點來看,姜家的統治真的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之所以會注意到劉蒔花,是因為宋從心和靈希途經市集藥店時正好聽見劉蒔花與藥店掌櫃的爭辯。劉蒔花想賣出一種能治心疾、寧心安神的草藥,店家卻堅稱沒有這種草藥。兩人的爭辯引起了宋從心的注意。她喜愛種植,也略通藥理,依靠山主的傳承,宋從心知道神舟大陸確實有這種植物。但這種植物對土壤的要求十分苛刻,且會隨著溫度、溼度的變化而呈現出不同的顏色,藥性也會隨著顏色的變化而出現變動。

“‘欲語還休,欲挽難留’——因為這種植株的特性,所以它有了‘憂離’之名。”

傍晚,宋從心和靈希頂著柳家兄妹的身份和三位玄衣使一起蹲在郊外的一處破廟裡。廟裡升了篝火,宋從心將自己花大價錢從劉蒔花手中買到的憂黎草展示給三名玄衣使看。她見識廣博,對各地風土人情都有所瞭解,從她口中娓娓道來的故事聽得三位玄衣使痴心入迷,險些把篝火上烤著的傻狍子給忘了。

若不是沉默不語的靈希出聲提醒,鷹覺都沒發現自己撒空了一大包碎辣子。

宋從心婉拒了玄衣使分享的烤肉,並默默地吃起了餅子。

為了避免日後的紛爭,宋從心“柳回舟”的身份模仿的是湛玄師兄的性格。雖然不敢保證百分百相似,但有五六成氣韻便也足矣。反正等到以後柳回舟再出江湖時也已經是數年之後,完全能以“長大了”、“成熟了”為由來掩蓋性格的不同。反倒是靈希“柳映雪”的身份要貼合宋從心的性格,話便少了許多。

“這種花真的能治心疾?”隱刃看著宋從心手中的乾花,手指微微一動,似是摁捺好奇想要觸碰一下。

“心疾、驚悸、燥鬱,雖不能痊癒,卻能緩解病情。”柳回舟道,“只是憂黎草難以栽培,在不同的地方種植會醞釀出不同的藥性,花卉的顏色也會有所不同。這株憂黎草的花瓣是青藍色的,這很特別。因為霖城的土壤本不該培養出青藍色的花卉,其色應更偏藤紅色才對。當然,種不出來的可能性更大。”

“你竟然連霖城的土壤都有所研究。”驚飛怪異道,“你當真是出來遊學的?”

“增長見識,開拓視野,這怎能不算‘遊學’?”柳回舟微笑,遊學豈是如此不便之物,“更何況,這本就是我興趣所致。”

“不同地方的土壤會影響作物……”隱刃若有所思,“原來如此,南橘北枳?”

“枳與橘並非同屬,只是世人謬誤。不過大體是這個意思。”柳回舟點頭道,“劉婆說,這些珍貴的草藥種籽是關家被判流放時她捨棄了錢糧冒死帶出來的。也正是因為她有這一手吃飯的活計,她才能在關家無以為繼時奉養主母。雖然主僕有尊卑之別,但劉婆是真心把關家主母當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否則憑她這一手技藝,離開關家後日子能過得更好。”

隱刃沉默頷首,半晌,他又道:“……霖城種出的憂黎草本應該是藤紅色?”

“不錯。”柳回舟笑道,“所以我才對此心生好奇,想問問劉婆有什麼特別的栽種手法。若能改變土壤,或許就能讓作物豐收,讓田地增產。”

玄衣使都是世家出身,對耕種之事並不熟稔。但刑天司是個接地氣的官署,玄衣使風餐露宿、潛伏調查時也曾餓過肚子,不至於天真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隱刃記性很好,他回想起自己在藥圃中依稀看見的幾朵類似的花確實是青藍色的。因為那顏色稠豔深邃,頗為引人注目,還帶點少年心性的隱刃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雖然相處的時間很短,但柳回舟展現出來的神秘與博學都令人欽服。隱刃忍不住追問:“我知道土壤的肥沃會擾動作物的生長,並不是所有土壤都適合種植,平民百姓會輪種,也會利用土肥之類的養料深耕養地。初次得知土肥之物時我還略感嘔心,但傳聞康城山間有一頭異獸死在田地裡,因其長相頗為神異,百姓不敢動之。那片田地荒廢了一段時日,來年百姓將其殘骨砸碎埋入土裡深耕,作物竟欣欣向榮。莫不是田地吞食了生靈的生機,哺育給了農作?”

隱刃平日裡很少說這麼多話,以至於驚飛與鷹覺都忍不住看他。

“這麼理解也不差。”中州文化便是如此,柳回舟不知道如何解釋土地酸鹼度與微生物,只能順其自然,“萬事萬物皆有輪迴,野兔吃草,獵獸吃兔,獵獸身死化作泥,來年便又生草木。為何腐肉會長出蛆蠅?因其血肉解離,化作養分供給生命。”

柳回舟低頭,看著手中的乾製憂黎草:“死亡會帶來新生,因果輪迴,不外如是。”

幾人聊著聊著,天色徹底暗了。玄衣使三人選擇破廟棲身是不想讓那詭物禍及百姓,他們都看出來柳家兄妹身懷絕學。一番問詢後,才知道兩人竟是青筠劍客柳青陽的兒女。“柳青陽”的名望在衡州地區更為顯赫,中州這邊也是九州通訊後才略有耳聞。但僅觀其子女的風貌,便不難想象那是怎樣一位風度翩翩的濁世君子。

鷹覺負責守夜,柳回舟也做足了兄長的做派,勸妹妹柳映雪好生歇息。幾人都知道今晚不得安寧,但還是抓緊時間靠在牆邊小憩。

柳回舟坐在篝火邊翻閱書卷,時不時給火堆添柴。破敗的廟宇裡,躍動的火光將纏滿蛛網的破敗神像照得忽明忽滅。

驚飛昨夜受了驚嚇,有些心悸難安。柳回舟見她輾轉反側便給她切了脈,隨後他將憂黎草切碎後裝進一個香囊裡。他將香囊遞給驚飛,驚飛聞了聞,只覺得糅雜在草藥中的花香竟有幾分說不出的苦辣。但沒過多久,驚飛抱著佩刀倚在牆壁上沉沉睡去,竟連警戒都忘了。

鷹覺確認驚飛只是睡著了而不是昏過去了,解下斗篷披在驚飛身上,對憂黎草的功效甚是驚歎。

“你們玄衣使平日裡都這般辛苦的嗎?”小聲閒談時,柳回舟看著驚飛參差不齊的斷髮,這般問道。

“算不上苦。”鷹覺凝視著篝火,道,“只是敬奉職守,行應為之事。”

“是嗎?”柳回舟笑了笑,“那也挺好。”

此後,柳回舟再無回話,只是閉目養神。他安靜下來後,窗外呼嘯的風聲錘得破敗的門框吱嘎作響,枝葉搖曳聲不絕於耳。鷹覺突然驚覺,周圍一直都很空很暗,但不知為何,在柳回舟與人交談時,旁人不會察覺到這種窒息的觀感。柳回舟的氣勢像一團溫和的流水,讓處在其籠罩之下的人倍感安然。

若非如此,本身也是訓練有素的驚飛怎會在陌生人旁側沉睡?這位同僚在京中以溫婉秀麗聞名,本身卻是個能剜肉斷髮的狠人。

鷹覺仔細打量著柳回舟與柳映雪,試圖從細枝末節中推敲出兩人的身份。就在這時,鷹覺突然聽到了驟變的風聲。

呼嘯的夜風變得又尖又利,與昨夜的鬼哭別無二致。鷹覺猛然扭頭,便見破廟僅剩半邊的門扉外電閃雷鳴,光打雷不下雨,雷光照亮了一個矮小的身影。

“誰?!”鷹覺拔刀出鞘,直指門扉。倚牆小憩的隱刃與驚飛也瞬間清醒,沒等鷹覺進一步問詢,隱刃已如脫兔撲出,揮劈下砍。

“砰”的一聲巨響,殘敗的木門爆裂。呼嘯的狂風毫無阻塞地湧入寺廟,那尖利的笑聲變得無比刺耳。廟裡的篝火轉瞬熄滅,閃爍的雷光中,廟外幼童的黑影一閃而逝。凝神再看,廟外空無一人。隱刃衝出廟宇,環顧四周,他聽得身後同僚倒抽一口冷氣,回頭卻是心中一震。

密密麻麻的血手印,不知何時爬滿了廟宇。

伴隨著血手印一同蔓延的還有數道混雜著泥漿的水跡,驚雷忽閃而過,在一瞬的光亮中,在場所有人都看見十數道匍匐於地、脊背彎折的類人黑影。但當雷光暗下,那些黑影又消弭無蹤,只有地上不斷蜿蜒蠕動的水跡在提醒著他們,那些東西正在朝他們匍匐前行。

“那是什麼?!”驚飛怒喝,提刀便砍。但她刀鋒所過之處竟如入泥潭,沉得收刀不及。

噴湧而出的泥漿濺溼了驚飛的袖擺,她咬牙閉目感受氣的流動。再次睜眼,她斬出一片耀眼的刀光,掠起陣陣水花飛濺之聲。刀刃好似砍在沉重泥淖之物上,噴濺而出的都是泥漿與水。驚飛心中一沉,她迅速翻身後躍,她低頭朝腳底看去,卻發現腳底竟陷在泥裡。

鷹覺持刀擋在柳回舟與柳映雪的身前,瞳孔豎作一線:“驚飛!別踩在水跡上,腳底土會化作泥淖!”

驚飛同樣察覺了這點,她迅速甩出勾爪抓住房梁。這短短几個吐息之間,她竟身形一歪,半個小腿都陷在了泥裡。

不斷下沉,難以自拔。腳下堅實的土地變成了吞噬活物的害獸。驚飛又驚又怒,她突然反應過來,霖城失蹤的那些人都去了哪裡。

“刑首!請出刀!”鷹覺朝驚飛飛撲而去,死死拽住驚飛的手臂,“此等孽物,死亦何辜?!”

電閃雷鳴之間,隱刃抱著匣刀站在不遠處,面具下的唇緊緊地抿起。

顯然,他心有猶疑。為是否出刀而猶疑。

“刑首!”感覺到那股吸力越來越強,鷹覺禁不住再次催促,眼看著驚飛下半身已經陷入了泥裡,他慟聲道,“刑首!霖城百餘人命,不值這孽物一個死不超生嗎?!”

“轟隆”一聲。淒厲慘白的雷光之下,隱刃終於抱緊了刀匣。

他的手,握在了刀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