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白有思 作品

第二十七章 振臂行(10)


  “我那日便在想一件事情。”

  大河上,一艘沒有立起桅杆的小號方頭船正趁著晨間霧氣盪漾向前,盤腿坐在船頭的張行看著前方霧氣,忽然開了口。“你說,咱們黜龍幫掌握的修行者大概有多少?”

  “總得有……兩三百吧?”立在側後方的徐大郎立即回覆。

  “差不多。”張行若有所思道。“天下十萬修行者,一萬奇經,一千凝丹,數十宗師……換到地方上,大魏三百州郡,以全天下四百州郡,一郡便該有兩三百修行者……”

  “東郡和濟陰沒有這麼多……”徐大郎插了句嘴。

  “我知道。”張行繼續言道。“譬如關隴一帶和東都一隅,權貴集中,他們不事生產,自然可以去放心修行,所以修行者也更集中,以至於竇並妻子白氏女那般,居然也是位修行者,而且已經到了奇經階段,但又有何用?”

  “不只是關隴和東都。”徐世英點點頭,復又認真補充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瞎想,總覺得東夷、北地、西北巫族、東南妖族二島那裡,修行者似乎也偏多……”

  “應該不是瞎想。”張行點頭應聲。“地方再小,只要有軍有政有教,建立了一個軍政教中心,便會如窪地聚水一般,很自然的聚攏起文武人才……或者說為了維持軍政中心,逼得他們自己的人去習文學武做修行。”

  “原來如此,那反過來說,東郡和濟陰這類地方,學成文武,卻做不了大官,再加上二三十年間百姓一來遇不到動亂,二來又被勞役、賦稅所折騰,沒時間也不願意去熬正脈……那一兩個郡出不了一個凝丹,也是尋常了?”徐世英舉一反三。“至於咱們黜龍幫這兩三百修行者,其實一多半也是從外地聚攏過來的。”

  “不錯。”張行喟然道。“但其實,朝廷根本不需要違逆天道遮蔽修行道路,也不需要故意折騰來疲敝民力,只要維持著一個妥當的中樞體制,給人一個上進的路子,很自然的就能控制和把握修行者的主流……修行也好,讀書也罷,不就是為了活的更好嗎?所以,若是政治清明,勞役少些、賦稅正常,對下面一步步一視同仁起來,朝廷只會愈來愈強。”

  “但他們還是把我們逼反了,而我們明知道他們強我們弱,也還是反了!”倉促的棄槳聲中,徐大郎幽幽應道,並看向了側前方。

  彼處,一隻明顯大了一圈的內河方頭船的影子早已經顯現,並有槳聲自遠而近傳來。

  “我知道,但我今日不是想說這個……”張行終於笑了起來。“而是講,我從那日剛回濮陽來時便一直在想一個事,徐大郎,你覺得咱們黜龍幫這兩三百修行者,在舉事的這一個月間,有多少人突破了境界,或者加速突破了境界?”

  徐世英猛地一怔,剛要說什麼,那邊船上已經大喇喇的來喊:“什麼人,大早上的過河?看你們這個方向,莫不是對岸賊軍的細作?”

  “若是細作,該半夜渡河才對。”張行笑了笑,在船頭大聲應道。

  “倒也是……”大船上的人似乎猶豫了一下,船隻也慢慢緩了下來,似乎並不願意招惹麻煩,但兩艘船還是按照慣性繼續接近,隱約已經能看到雙方人影了。

  “而且,也不是什麼賊軍,我們是義軍。”張行看著越來越近的船隻與人影,絲毫不慌,反而繼續坦蕩來告。

  出乎意料,短暫的慌亂之後,大船上居然在兩三丈遠的距離直接向外側轉向了,一句直接的應答都不再接。

  張徐二人,包括已經棄漿握住短兵的輕甲武士們,怔怔看著這一幕,一時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跟上去。”張行忽然回頭下令,打破了沉默。

  船上的輕甲武士們明顯猶豫了一下,但隨著徐大郎也立即揮手示意,卻還是立即催動了這艘方頭小船跟了上去。

  前方船隻察覺到了這一點,更加慌亂,也立即加速,只是船隻太大,因為之前轉向,所以顯得沉重緩慢。

  “除龍幫的好漢……你們,你們何必呢?大家不過都是吃一份錢糧。”船上那人繼續回喊。

  “可我們是真給錢糧啊!”張行還是坐在船頭不動,宛若說相聲一般大聲回覆。“糧庫的一半、錢帛的兩成是賞錢,剩下的依舊吃糧領軍餉……”

  “不是說直接分光,家家戴黃花吃大肥肉嗎?”另一個聲音忽然隔著薄霧詫異喊了出來。

  “分光了哪來軍餉?要細水長流的。”張行對答如流。“不光是府庫沒分光,往後還要種地收稅的……”

  “那造反還有啥意思?”

  “當然有意思,因為往後一畝地就收一畝地的田賦,一家子也就給你算一家子,父子兄弟至親,只要三代內沒散,就按照一戶收稅……實際上算下來,相當於免了六七成的稅賦。”

  “這倒是啊……”

  “據說,還要按規矩清查之前的授田,參軍的優先……而且還要招募文武入幫,讓本地人自家做上去,當官領兵。”

  “這往後的事……”

  “而且,我們軍餉足額髮,按照郡兵規制發,上個月的除了賞錢,正經軍餉在濟陰的時候就一起發了,倒是你們,果然能拿全嗎?還是說老規矩,到什長七成,郡卒五成……”

  “那肯定……”

  “別說了!”隨著船隻掉頭成功,一開始出聲的聲音陡然響起。“對岸的好漢,大家平素都是河上生活,經常往來生意,也算是半個鄉里鄉親……你們別為難我們,我們也不為難你們……俺們現在回水寨,你們不要再跟來了,不然遇到許多船,又有軍官,要拿你們的!”

  “你們都尉孟山公是濟陰邊上的好漢,我們徐大頭領至親兄弟一般的交情,我不怕!”張行依然從容,他也就剩嘴皮子功夫了。“我要是被抓了,他也不敢殺我,反而要帶他一起反,到時候兄弟一起來如何……”

  “可……”

  “往裡面帶路便是,帶到水寨正門外頭,給我們說一聲,我們停下來,霧散後看看就走……也沒人知道是你們帶的。”徐大郎也忍不住插嘴了。“怎麼樣?非要刀兵相見嗎?”

  對面的船隻不再有明顯的回答,而是一陣窸窣,似乎在交頭接耳,只是被大河上的波浪聲所遮蔽……當然,這不耽誤張行和徐大郎身為修行高手,真氣應用都已經到位,很快便聽到對面船上終於還是決定屈服,以避免傷亡的姿態。

  就這樣,過了一陣子,初冬的霧氣中,小方頭船果然跟著大方頭船來到一處地方,然後堂而皇之的落漿,卻不下錨,只是隨著波浪搖擺晃動,時不時的再劃幾下往上游走一走罷了。

  其實,水寨沒什麼好看的,大河就這麼寬,晴日裡隔河便能看得妥當,尤其是這個水寨明顯是借用之前澶淵的渡口,區區幾日除了立個柵欄,也不可能有什麼大的花樣,偏偏裡面的規制很多往來兩岸的本地人早就爛熟於心。

  但很顯然,張行和徐世英意不在此。

  太陽昇起,霧氣一如既往的快速被刺破、消散,很快,這隻能承載十幾人的小方船便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之內。

  然而,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多想,因為這個位置,加上這麼一艘內河最常見的運輸船隻,很難不讓人懷疑只是一艘官軍的船隻遇到了什麼問題。

  實際上,已經有人主動從營寨裡出來,準備幫助自己的戰友了。

  “城上應該能看到這裡吧?”張行手搭涼棚,看向了東北方向的澶淵城。

  “不好說,但差不多。”徐世英也大約比劃了一下。“張三哥要做什麼?”

  張行回頭一努嘴,唯一一個跟著張大龍頭上船的武士立即便將一面紅底的旗幟從懷中取出來。

  徐大郎怔了徵,但馬上轉身接過,然後親自尋了一個乾淨船槳,拿繩子套好,將旗幟系在了上面,並交給一名親信武士。

  後者接過來,復又小心綁到了船尾放倒的桅杆頭上,然後緩緩扶起了沒掛帆的桅杆。

  須臾片刻,紅底的“黜”字大旗便在初冬溫暖的陽光下開始隨小風鼓動了起來。

  水寨開始騷亂,無聊的張行沒有用背上的驚龍劍,而是借了一杆鐵槍,伸入腳下水中,開始無聊的、大量的釋放寒冰真氣,時不時還攪動一二。

  徐大郎也只是歪頭來看張行玩把戲,絲毫不做理會。

  過了一陣子,終於有一艘大方船,也以禿桅懸掛大魏旗幟,然後擊鼓出寨,小方船上,眾人按照命令穩坐不動。

  等到相隔十餘丈,上面的人開始架弩之時,張行忽然起身,將手中鐵槍高高掄起,甚至踩得船頭一沉,早看的清楚的徐世英毫不猶豫,宛如鮮活蟒蛇一般的長生真氣自雙臂探出,捲起鐵槍上部,然後二人上下合力,只是奮力一推,便把那根大鐵槍歪著擲了出來。

  沒錯,鐵槍是歪的,從槍身到槍頭全是歪著飛起來的,而且在空中翻滾了起來,方船上的人看到之前那一幕,其實早猜到是有高手運真氣投槍,但眼瞅著槍身這般如風車般歪斜著飛來,還是忍不住當場發笑。

  這般準頭,便是有修行高手又有個屁用?

  巴不得你再扔幾個,真氣耗盡,方便生擒呢!

  然而,笑聲未停,隨著鐵槍周遭的長生真氣散去,船頭上的人便覺得那歪著的鐵槍周邊猛地一閃光,繼而風聲如雷,宛如什麼巨大重物破空飛來一般。

  船上武士剛剛斂容,還在茫然,便順著那花裡胡哨的大鐵槍軌跡,看到船頭一名自家軍官被飛來鐵槍隔著兩尺距離憑空砸翻在船頭甲板上,繼而上半身又被帶著砸入了甲板內部,變成一團爛肉漿糊,偏偏下半身還完好,尚在倒立著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