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清算

疏聲閣三個字像一塊石頭直接砸進了不少人的胸腔裡。

就連虞皇后都沒想到鄭夫人會如此勇猛,更沒想到這塊石頭居然能從鄭夫人的嘴巴里吐出來,忍不住乾咳,趕緊掐著手掌把震驚憋回喉嚨裡去,司空北辰緩緩放下食箸,他倒還算鎮定,瞥了一眼旁邊的司空月烏。

司空月烏的臉色像籠罩著癉氣。

可還是有不少人都覺得稀裡糊塗,比如七皇子,他愕然道:“華林苑裡有個疏聲閣?”

他已是坐在大方案的最末端了,旁邊就是六皇子,他這話只能是衝著六皇子發問,六皇子剛伸箸去夾了片“碧玉卷”,手直接僵在半空,可畢竟心很大,僵硬了不過數息,仍然把“碧玉卷”喂進嘴裡,就是不曾理會小七弟罷了。

“鄭氏,你大膽……”賀夫人猛地轉頭,金步搖一晃,差點沒有直接打著鄭夫人的臉。

司空通拾箸,敲了敲碟子,很輕脆的兩聲:“賀妃要真不願行令,就先回你的含光殿去吧,二郎,你回應。”

“兒臣不知華林苑中竟有個叫疏聲閣的地方。”

鄭夫人冷笑一聲,不過這回皇帝陛下沒有容她繼續掃興了:“這是行令,不是讓你們吵嘴辯爭的場所,鄭妃你得牢記適可而止四字。”

中女儀毫不猶豫又揚起了鼓捶,“砰砰”聲響,淑妃會意,幾乎是奪過了鄭夫人手裡的花,又趕緊交給簡嬪,花在席間繼續傳遞,宴廳外侍應的宮人壓根不知道廳內的風波暗湧,他們都暗暗在想:陛下今日可真是難得的好興致啊。

雨夜不見星光月色,北端的華林苑有如潛伏在黑夜裡的巨獸,漆黑一片的疏聲閣,是早沒了守著殘燭翹首相盼的女子,巡夜的宦官,望一眼那座幽暗的樓閣,打著呵欠拐去了行廊的另一端,疏聲閣的梁間是有春燕築巢的,它們也不知道曾經發生在這裡的故事了。

夜更深時,乾陽殿後的小院裡,中女儀揉著酸脹的胳膊,問瀛姝:“明日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今晚是家宴,明日是家法罷了。”

家法,那就是皇家內部的事了,總不至於牽連無辜,中女儀卻還是拉住了瀛姝:“我已經告訴了子虛她的身世,她今後是再不會急功好利了,明日難道關口我若過不去了,還望中女史今後能多看顧著些子虛,讓她平平安安到二十五歲,求赦歸去益州,我是沒法子報償中女史的恩情了,我現在啊,還真盼著是有鬼魂在的,我成了鬼,才有能力守護中女史。”

“女監就放心吧。”瀛姝乾脆拉著中女儀去了她的臥房:“冤有頭債有主,女監可沒有加害殷才人,雖然隱瞞了一些事,也是為求自保,說到底這件事案原本就和女監沒有干係,殷才人找上女監,也是先有要脅之意,女監其實已經伸出援手了,只奈何……兇手膽大妄為,女監也沒有辦法阻止。”

有的事情,結果是註定的。

無論當時中女儀有沒有告發太子,殷才人當做出和二皇子私通的罪行時,其實就已經開始自掘墳墓。

一夜過去,第二日的乾陽殿開始建國以來的首回禁嚴,因此當顧耿帶著焦壯踏進乾陽殿時,只有中常侍告訴他們可逕直往御書房,御書房裡,已經坐了一圈人。

顧耿只關注彷彿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是中女史。

瀛姝已經研好了墨,鋪開了紙,跽跪在側,盯著硯臺裡的那汪烏汁,睫毛像就先染了墨氣一般。

皇帝陛下、七位皇子、皇后及三位夫人,還有淑妃、簡嬪、喬嬪都到了,就連四位公主也都已經就坐,現在御書房的外堂,也就瀛姝、顧耿、焦壯三個外人而已。

司空通今日著赤袍赤裳的公服,帶通天冠,這可不是日常在乾陽殿時接見近臣及皇子的冠服了,顧耿覺得還好,因為皇帝陛下在常朝時也是這樣的穿戴,可從來沒有參加過朝會的四位公主,多少都覺得氣氛不同一般的凝重——天子冠服,分祭服、朝服、公服、常服。朝服其實不是常朝時穿著的,得在大祀、正旦等等重要朝會時才穿著的禮服。

常朝現為五日一朝,君臣皆著公服,而內朝時皇帝一般都不會著公服,冠服十分的隨便,今日既非內朝,更加不是常朝,說不清楚是怎樣的場合,皇帝卻以公服為穿戴……鄭夫人的嘴角悄無聲息揚起來,她昨日看似半途而廢,但顯然皇帝還是感受到了壓力,疏聲閣的事案,是不得不問了!!!

最後一個姍姍來遲的人,竟然是賀遨。

不設常朝的日子,賀遨基本都要睡到日上三竿,這段時間他心情固然緊張,再加上春雨綿綿,往往沒見到太陽,直接就天黑了,不能以“日上三竿”為起床時間,可橫豎是會省上一頓飯的——朝食可免,必得酣臥至午時。

賀遨昨夜在和僚客們“議事”,他的“家宴”比皇帝的“家宴”還要散得晚些,且宴席散後他還和姬妾聊了聊“家常”,打算的是乾脆更節儉些,午食都免了,誰知道皇帝忽然召他入宮,他還考慮著是否乾脆稱病,居然又聽說皇帝今日要開內朝審殷才人事案,賀遨方才洗了把冷水臉,等意識清醒後,慢吞吞地“浪費”了一餐朝食,坐著馬車往皇宮裡趕。

八大門閥的宗長,儀比親王,他們的車輿是直接能進入宮城的,也就是不能在內廷橫衝直闖罷了。

大豫帝王以赤袍為尊,且今日在乾陽殿,皇帝陛下居然帶上了僅次於冕疏的通天冠,賀遨也覺得今天的“內朝”非比尋常了。

“在座的有明白人,也有糊塗人,朕就不說太瑣碎事了,今日召集諸位在場,既關係家事,更關係國事,朕即位以來,有許多事案都含糊遮掩了,理由嘛,也不必在這時多說了,於是今日,朕先要和廷尉卿道聲過錯了。”

顧耿:……

“顧卿執廷尉署,以公正為先,顧卿斷案絕不會讓無辜獲罪,據此一點,朕甚至都大覺慚愧,今日要審的這件事案,關係我司空皇族的家醜,我大豫的儲君竟然也深涉其中,顧卿,這件事案朕有為難之處,不敢公之天下,不過始末內情,關係社稷!因此才請顧卿來,聽一聽始末和詳細,也仍望顧卿來體諒朕之難處,給予無私之諫。”

皇帝陛下說完,看向瀛姝:“中女史執筆記錄,存於宗務密檔,第一件事,朕由今日始,設置宗正署,首任宗正卿非我皇族長輩,而為武陵公兼領,我司空皇族之宗務,諸婦諸子之罪罰,朕在位一日,武陵公皆有決諫之權!”

瀛姝都不由覺得震驚了。

宗正署,掌管的是皇帝親族抑或外戚勳貴等有關事務,宗正卿為九卿之一,自來是由皇族德高望重的長者擔任,有史以來還沒有把宗正卿授予外生的特例——武陵公其實就是江東顧的宗長顧琛,蓬萊君的父親,顧耿的伯父,也是白川君的族伯——總而歸之,顧琛既不是皇帝親族,甚至和外戚勳貴不都不沾邊,可現在皇帝陛下竟然把宗室大權交給了外臣???

這說明什麼?

如果顧琛堅持要廢儲,皇帝陛下也不能固執己見!!!

皇后就先不坐不住了:“陛下……”

“宣焦壯入見!”皇帝陛下乾脆利落打斷了皇后的話:“今日不符內朝的儀制,不過等如內朝,皇后,朕讓你說話的時候你才能說,那時你可千萬不要沉默,也不要……讓我們聽一席話,如一席話。”

瀛姝:……

她悄悄看一眼南次,南次正好在斜對面,現也正看著她,微微的,眼睛裡露出笑意。

瀛姝還是凝視著硯臺裡的墨汁,她沒有去聽焦壯什麼,她想的是司空北辰現在這樣的心情,自卑者的底色往往是高傲,這其實是很多人都兼具的兩種性情,他們在矛盾間隙裡拼命掙扎,因此才會覺得呼吸困難,司空北辰就是這麼個自卑的人。

他覺得他受到了踐踏凌辱,可是他根本看不見那些真正受到命運鞭笞的人,他之所以覺得屈辱,是因為他有一國儲君的底色,在他看來,儲君的威嚴神聖不可侵犯,但他卻一直在儲位上搖搖欲墜。

因此他難堪,痛苦,心中滿布抱怨,司空北辰不可笑。

可笑的是她居然曾經對他心生同情。

這和私人無怨無關,是她曾經不知天高地厚地把司空北辰當真視為弱者,她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憑什麼就因為你是儲君,你就應該無憂無慮,憑什麼你就能夠理所當然的成為他人的主宰,你到底為這個國家做了什麼啊?出生時,錦衣玉食,登基時,順順利利,就因為有那麼兩個出身比你的好兄弟,你就覺得慘絕人寰了,就覺得悲不自勝了,司空北辰你想沒想過,你如果不是投胎投得好,恐怕在秦淮裡做個雜伎,都難以保證溫飽。

瀛姝忽然很委屈。

就是這麼人,害死了她的父親,她的女兒,就是這麼一個可笑的人。

突然間,瀛姝聽得一聲喊冤。

“父皇,父皇明鑑啊,這個焦壯必然是受了奸人唆使……”

“畢宿君,據臣查證,姚長守名下的田宅,的確曾經歸屬江東賀。”顧耿說道。

二皇子直接僵硬了。

“陛下不可信顧耿之言!”賀夫人急得一躍而起。

“包括皇后在內,你們不是聽審,就是受審,朕今日你是要讓你們明白,皇后也好,妃嬪也罷,包括儲君、皇子,誰都不能再挑釁禮律!”皇帝看向賀遨:“賀尚書,賀妃如果實在不受教束,朕也只好予其一封和離書,送她大歸了。”

賀遨方才覺得事情鬧大了,把顧耿恨得咬牙切齒不說,一時間居然還有些埋怨一直勸他稍安勿躁的孫女賀朝夕,正不如何是好時,誰知又聽顧耿說:“雖然賀郡公的確和姚長守有交往,不過這並不能證實姚長守是為賀郡公加害,臣已問得焦壯口供,焦半之所以出逃,實際是聽信了江東賀的另一僕從的建議,雖然,建議得並不明顯,可是當臣意圖逮拿那個嫌犯時,才知道那嫌犯竟然自盡了。”

這又是一條人命。

“此人斷然不是被二殿下抑或賀郡公滅口,因為他不過是告知焦壯如何去辦得偽造過所而已,可這偽過所,卻必然會被一眼識破,說到底,臣就算去江東賀逮人,賀郡公也情願將人犯交給廷尉署,只要這人矢口不認,臣也暫時不能從他身上找到突破口。

偏此人,居然又死了,這豈不坐實二殿下的罪行?據此,臣相信賀郡公的辯解,此人死前,賀郡公甚至不知道是他暗中慫恿焦壯逃亡,這個人,才是這起事案的關鍵!”

賀遨剛咬緊了一陣牙齒,這時全部鬆開了,如果不是場合和氣氛實在不對,他甚至要把牙齒露出來笑。

“陛下,兇手就算再膽大,有個人他現在還是不敢滅口的,此人就在罪役所,且這個人也必定就是殺害姚長守的幫兇,臣無權入宮城查案,因此……”

“今後你就有了。”皇帝陛下一句帶過,看著太子:“太子,你可有話說?”

這話問得簡直太有針對性了!!!

瀛姝在“百忙之間”居然還瞥了六皇子幾眼,只見他愁眉深鎖,不知道腦子裡颳起了什麼風暴,不過嘛,看也沒看太子一眼,似乎眼角還略有些溼意……欸,六皇子居然是個真情種,她多活了一世,也是今天才恍然大悟。

瀛姝關注的是六皇子,但其餘人的目光都紮在了太子身上。

司空北辰的腦子現在空了一半,他怎麼都沒想到,明明是君父先交待他查辦這起事案,怎麼到現在竟然又偏向了司空月烏一方,他像在無數個太陽底下曝曬,渾身的毛孔都在炸裂,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應的時候……

“陛下,你這是在質問太子嗎?!”

虞皇后拍案,一下子沒站起來。

“皇后,我剛才不僅僅是警告賀妃。”

“俗話都說了親不間疏……”

太子就在這個時候,“砰”地一聲跪下了:“父皇莫怪母后,都是兒臣的錯。”

“錯?很好,那你說說吧,你錯在哪裡?”

“兒臣錯在,錯在……查案不力……”

“章永,把劉忠押進來!”

司空通今日是氣急了,突然拔高聲,把清河公主都嚇得一個激零,她可從來都沒見過父皇發這麼大的脾氣,並且還是衝太子兄!這可糟了啊,她家兄長可一直幫著太子兄的,會不會受連累?

清河公主下意識就看向母親,母親穩如磐石,再看向兄長,兄長穩如泰山,耳邊突然聽見一句話——太子兄今日如果被廢,我們兩個可都沒有活路了。

聲音很低很沉,清河公主看向身旁的大姐。

她也穩如一塊小磐石了,笑著說:“阿姐慎言,昨夜的家宴已經不普通,不過我看來,父皇對阿嫂還是很和氣的,事案才剛審呢,我還是相信太子兄未犯罪錯的。”

高平公主冷笑:“未犯錯,未犯罪父皇會是這樣的態度?哼,也活該他有今日!”

清河公主再不敢多說了,今天好像很多人都變得很可怕,她要是能去中女史身邊坐著就好了,中女史那座席,“偏遠”了些,但好像更加安全,身後就是根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