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二更)

    梁王的這個猜測一點不錯
 

    那確實是一封問罪的詔書。
 

    李忠其實一度覺得, 陛下直到此刻才來處置他,都得算晚的。
 

    可在聽到許圉師念出的這份聖旨之時,他還是隻覺自己像是遭到了一記重錘, 砸得他眼前一陣發黑。
 

    聖旨中說
 

    梁王李忠以占卜巫蠱之術詛咒於陛下, 以奇裝異服招搖過市, 又暗中聯絡長孫無忌舊部, 密謀大統。
 

    其人不忠不孝, 不堪配為皇室子弟,將其廢為庶人, 流放黔州, 囚於李承乾舊宅。
 

    梁王去梁州都督位後,梁州刺史由戶曹唐璿接任。
 

    “梁”許圉師剛脫口而出了一個字,又連忙吞嚥了回去,改口說道“唐刺史與庶人李忠接旨吧。”
 

    唐璿沒有動。
 

    本著李忠曾為上司的緣故, 哪怕在聖旨抵達的那一刻他已經處在了勝利者的那一方, 他也並沒有直接走上前來。
 

    但李忠也沒有動。
 

    在驚聞聖旨的那一刻, 他的面容已更顯蒼白, 現在還因為他這個停住的動作,看起來有些僵硬。
 

    “流放黔州居然是流放黔州。”李忠近乎自嘲地喃喃。
 

    他本就沒有多少心思來管理梁州, 所以他其實並沒有那麼在意, 在他卸任之後,會由唐璿這個戶曹直接連跳升官, 坐到刺史的位置上。
 

    他在意的, 是李治給他選定的流放地
 

    他出身不高,還被扯進了皇權和相權的爭鬥之中,其實根本就沒想過全身而退。
 

    但他總覺得父親可能還是對他有幾分情誼的,至多就是將他貶為庶民, 而後讓他過上一段平淡但安穩的人生。
 

    可當黔州二字出現的那一刻,他清楚的意識到,皇室鬥爭就是有這樣的殘忍,連安度餘生的權力都不給他。
 

    看看吧,聖旨之中都已說了,讓他在流放到黔州之後居住在李承乾舊日的宅邸之中。
 

    那是太宗皇帝一朝被廢黜的太子最後的去處,也是他的殞命之地。
 

    就算只往前數兩年好了,長孫無忌也同樣是被流放到這個地方,而後在被逼迫之下服毒自盡。
 

    起碼在李忠的視角中,那絕不可能是長孫無忌認清了自己失敗的事實,選擇追隨先帝而去,只有可能是被逼死的。
 

    他李忠前往黔州之後,又會是何種結局呢
 

    恐怕也只有一個“死”字了。
 

    自許圉師所在的角度看去,李忠的牙齒似乎是在隱約顫抖,帶動著他的臉頰也顯出不自覺的扭曲。
 

    早年間門這位太子幾乎一直隱沒在王皇后和長孫無忌的影響之下,以至於若要讓許圉師去形容他到底是何種脾性,竟還難以找到一個詞。
 

    彷彿像是個木頭玩偶,或是個毫無存在感的影子。
 

    可在此刻他宛然活了過來。
 

    他忽然站了起來,一把抓過了聖旨,眼看著下一步像是要將其撕碎。
 

    但也就是在同時,察覺到李忠異樣的唐璿彈身而起,一把扼住了他的肩膀,在將人按壓下去的瞬間門,提起右膝高抬撞向了他的小臂,迫使他將手中的聖旨給鬆了開來。
 

    聖旨落地的那一刻,李忠也被唐璿直接按倒在了地上,發出了一聲下顎撞地的痛呼聲。
 

    劇烈的疼痛中,李忠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唐璿此人乃是長安城中屯營百騎出身。
 

    哪怕他擔任的戶曹是個名義上的文官,也並不妨礙他能發揮出武將的本事
 

    可再怎麼詫異於唐璿在此時果斷出手,還發揮出了這樣的本事,李忠此刻的滿心悲憤早已壓倒了一切。
 

    他極力仰頭朝著許圉師看去,憤怒喊道“謀逆之罪,是能以這等輕飄飄的方式定下來的嗎”
 

    “不錯,我確實求神問道,篤信占卜,可誰告訴阿耶這是要圖謀他的命,那分明只是我想要試圖自保而已。”
 

    他怕死,怕得不得了。
 

    他甚至有一陣子覺得,是不是隻要他將自己喬裝成了個婦人,就能夠免於被清算的下場。
 

    可他發覺這依然無用。
 

    長孫無忌死後,也還是有一批人在嘗試著拉攏於他,希望他能成為他們手中的籌碼。
 

    在陛下頭風發作後更是如此。
 

    他厲聲問道“我想卜算出一條能讓我生存下去的路,有錯嗎”
 

    他才不到二十歲
 

    因這個被按倒在地的狀態,他的說話顯得有些含糊,甚至已有了幾分哭腔,“他既然給我起了李忠這個忠字作為名字,就應當知道,我絕不可能忘記這名字的意義。”
 

    “他給我取表字正本,希望我能秉持正本清源之道,我也記得清楚。憑什麼就給我扣上密謀大統的罪名”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帶著幾分希冀地朝著許圉師問道“告訴我,這不是阿耶的想法是嗎”
 

    陛下分明還在病中,若是武皇后在此時謊稱他要謀逆,將他給趁機解決了,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若是妖后禍君,也完全
 

    可還沒等他問出這句話,敏銳異常的唐璿就已經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讓他無法將後半句話給說出來。
 

    更讓他失望的是,在他所能看到的視線裡,這位前來傳旨的黃門侍郎眼中,對他並沒有多少同情之色。
 

    許圉師很清楚,政治鬥爭的殘酷就是如此。
 

    李忠的結局,其實早在王皇后被廢的那日就已註定了。
 

    李建成、李承乾都沒逃過死亡的結局,陛下也不可能在清除禍患這件事上有所鬆懈。
 

    他要繼續在陛下的面前高升,也就不可能對失敗者報以任何的憐憫。
 

    面對著垂死掙扎的李忠,他只是用極冷靜的口吻回道“陛下並未因疾病而影響神志,這份聖旨完全出自陛下的手筆。”
 

    是李治不想再看到這個對他來說乃是恥辱的兒子了。
 

    李清月原本還想建議讓這出廢黜梁王的旨意由阿孃來協助下達,但很顯然,當阿孃主動攬過了籌辦獻俘大會的差事後,李治並不介意於投桃報李,或者說他原本也有這樣的必要,再為太子李弘除掉一個政敵。
 

    許圉師的這句話,無異於一把尖刀扎入了李忠的肺腑。
 

    在收到了信號的唐璿鬆開手後,李忠也並未直接跳起,而是保持著癱軟在地的狀態。
 

    “是他想讓我死”
 

    是他的父親不想讓他活著,與他人有什麼關係。
 

    這何其可笑啊
 

    倒是唐璿不疾不徐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將那封一度掉在地上的聖旨給重新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