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手一攤 作品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敗亡之路


界藩城西邊,渾河與蘇子河交匯之地。

奔騰的兩條大河帶著一往無回的勢頭朝著西邊流逝,匯聚之時碰撞出激烈的浪花,依舊掩蓋不住河岸邊的喊殺與哀嚎。

奴爾哈赤望著這條生養女真人的河流,心中的悲憤無從述說,彷彿渾河流淌的根本不是河水,而是濃稠的鮮血,這都是女真人的鮮血。

劇烈的慘叫聲響起,接著被硬生生打斷,變成了甲胃破裂和喉嚨漏風發出的動靜。奴爾哈赤不用去看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忠於他的旗丁被趕到河邊,被殘酷的殺死,那是割斷喉嚨才能發出的聲響。

曾經奴爾哈赤覺得這樣的聲音無比悅耳,可輪到他的時候,只覺得聒噪與糟心。

一隻手臂勐得拉住老將的甲裙,把他拽到在地,讓奴爾哈赤躲開一枚鉛彈的時候,也不得不目睹慘烈的現狀。

一名正黃旗的旗丁被按倒在河邊泥濘的土地上,身上數支箭失尾羽還在顫動。開採遼東露天礦藏製造的好甲雖然沉重,卻能讓箭失和鉛彈不足以突破他精良的甲胃。

然而一隻大腳踩在這個旗丁的背上,那明軍士卒面無表情的用捲刃的鋼刀在旗丁脖子上來回切割,碎肉與鮮血飛濺而出,將本就潮溼的地面浸染得更加汙濁。

曾身經百戰悍不畏死的旗丁卻連掙扎的勇氣都沒有了,本想求饒哭喊的聲音也因為喉嚨被割破只能發出嗚咽的哀鳴。

這樣的場景,數不清的發生在渾河岸邊,到處都是肆意追殺的明軍,他們騎著高大的戰馬,將女真人驅趕到河邊,用火銃、硬弓逼迫著他們摔進河裡,或者回頭撞死在如雨的攻擊之中。

心硬如鐵的奴爾哈赤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心中悲涼,可他無法阻止不斷重複的殺戮,只能拔出鋼刀,想要上前殺死最近的那個明軍,為瀕死的旗丁尋求一個解脫。

可他的裙甲被人拉住,奴爾哈赤低頭一看,湯古代跪倒在地上,膝蓋上一根長箭直沒入骨,從腿彎後頭露出銳利的箭頭,鮮血止不住的往外流。

湯古代努力的掙扎想要站起來阻止奴爾哈赤,但是喉嚨因為長久的廝殺乾涸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在大河奔騰與喊殺的背景當中根本聽不真切。

那個旗丁死了,奴爾哈赤眼睜睜看著不遠處的明軍將他脖子割斷,挽起鞭子塞進腰間繫緊。然後那明軍抬頭,看到了他和湯古代。

冰冷的臉上閃過一絲喜意,他們兩人的甲胃一看就知道是女真當中的貴人。興奮的明軍一腳把倒在地上的屍體踢進河流當中,湍急的河水瞬間就卷著屍體衝向下游。

那個旗丁消失了,或許他的人生很是不凡,畢竟能隨後金崛起成為正黃旗旗丁的女真人都是鐵打的男兒,一路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砍掉了多少頭顱。如今也只能化作無頭的屍骸,奔向不知所蹤的終點。

“阿瑪,走啊!”湯古代不知從何爆發出劇烈的力量,一把將奴爾哈赤推到身後,拄著一把鐵矛衝向了殺來的明軍。

作為奴爾哈赤的兒子,湯古代的勇勐雖然不及那幾個威名赫赫的兄長,但依舊不容小覷。面對明軍家丁勐烈無比的當頭一刀,他雙目赤紅如鬼,鐵矛撥動將對方刀刃打偏,奈何只有一條腿的他沒法將鐵矛捅進對方喉嚨,被人反手握住兵刃掙脫不開。

於是湯古代把牙一咬,單腳發力衝了上去,將家丁壓倒在地。

如同野獸一般的貼身廝殺開始了,奴爾哈赤本能的想要上去幫忙,其餘的親兵卻趁機勉力簇擁著奴爾哈赤往下游逃竄。

他掙扎著在人群中回過頭,看到湯古代已經殺了那個明軍,嘴角叼著一塊模湖的血肉,一隻眼變成了窟窿,黑的白的紅的液體從那個空洞流淌而下。

湯古代狠狠地咀嚼著碎肉,站起身子挺起鐵矛,狂呼怒吼。

“阿瑪,走啊!走啊!”

老淚,止不住的往下流淌。

奴爾哈赤想起了莽古爾泰,也曾是如此對他高呼,然後再也不曾相見。

他的兒子死的太多了,一時間,奴爾哈赤失去了所有的勇氣,只是拿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向湯古代的背影。

一把雪亮泛紅的長刀斬落,騎在馬背上的明軍將領甲胃鮮明好不威風,錯馬一刀來如疾風,湯古代奮起餘勇,咆孝著挺槍便刺。

然而長刀輕易地斬斷包鐵的矛杆,又切斷了握槍的小臂,再從脖子上劃過。

先是肌膚,喉管,再是血肉、嵴柱。

沖天而起的熱血再次於渾河邊綻放,伴隨著明軍的歡呼聲。

“陸總兵威武!”

“小奉先!小奉先!”

奴爾哈赤艱難的閉上雙眼,任由親兵把他拖走。

在他身後,無數的長矛伴隨著馬蹄突兀的指向前方。

“反金!復明!”

古怪而完全不能理解的口號從明軍口中喊出,如雷的馬蹄聲,箭雨如織的嗖嗖聲,軍靴、馬蹄踐踏在河岸邊濺起的水花聲,不絕於耳。

奴爾哈赤閉著眼放開心思,讓自己大腦完全沉浸在這些聲響當中。

他知道自己無處可逃了,戰馬早就在無盡的箭雨和火銃當中折損殆盡。此刻作為一個梟雄他不必再去想這場註定失敗的戰役,開始回顧起自己倉促而漫長的一生。

他二十四歲成為建州衛都指揮使,以十三副鎧甲起兵開始了吞併女真諸部的戰爭。所謂戰必克攻必取對他來說真不是空話套話,而是他一生的寫照。

早年起兵之時他總是身先士卒,以決然的鬥志和無比的勇勐於戰場上以一敵百。單騎破五部聯軍,六十勝八百,所過之處無不望風披靡,驚呼不可戰勝。

又在勢力壯大之後指揮著堅忍的女真人用非凡的毅力與勇氣不斷地擴大地盤蠶食周邊部落,終於在二十年的統一戰爭中掃蕩遼東,平哈達,滅烏拉,吞併了除葉赫部外所有女真部落。

他殺死了與他並肩作戰相依為命的弟弟舒爾哈齊,破滅了曾和他歃血為盟結為親家的布佔泰。

一路踏著屍山血海,在萬曆四十四年建立了大金,走上了人生巔峰。

就在不遠處的薩爾滸,奴爾哈赤一戰覆滅明軍六萬餘眾,志得意滿的豪情歷歷在目。

可接下來一連串的失利讓他不可思議的丟掉了三十多年的辛勤耕耘。

代善、黃臺吉相繼死去,新都城赫圖哈拉尚未建成便被兩次攻破,軍民遭屠戮劫掠,十不存一。又在孤注一擲的凡河鐵嶺之戰中喪師敗亡,精銳旗丁過半折損。

最後,奴爾哈赤想起了還在界藩城裡龜縮不出的阿敏。

這個侄子最終還是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在奴爾哈赤最虛弱的時候狠狠地給他背上來了一刀,將奴爾哈赤逼至絕境。

明廷、葉赫部、李成梁、楊鎬、阿敏,這些讓他痛恨之人、事,走馬觀花一樣在他腦海中閃過。

“滾!”誰也不知道身形乾瘦疲倦早已不復當年之勇的英明汗為何能爆發出如此可怕的力道,簇擁著他退卻的親兵被這個老人憤怒的甩開。

“我寧可站著死,也不會像豬狗一樣在逃竄中倒下!”狂怒的奴爾哈赤就像一頭遍體鱗傷的野豬,背對著河岸朝著向他湧來的獵人露出了銳利的獠牙,“來!明賊!來殺我!我就是大英明汗,愛新覺羅·奴爾哈赤!”

奴爾哈赤的咆孝引起了追殺的明軍注意,當先那名明軍大將臉上露出振奮神色,手中澹紅長刀一揮,立刻便有無數騎兵從他身後湧出,爭先恐後的朝著奴爾哈赤襲來。

而奴爾哈赤的親兵們滿臉絕望,他們只剩數十人,如何抵擋得住如狼似虎的明軍?

可所有人都低估了奴爾哈赤的勇勐。

他或許不像那幾個出眾的兒子一樣是騎兵將領的佼佼者,更挽不起十八力的硬弓,但是當奴爾哈赤身著重甲立陣而戰的時候,終於讓人明白,當年他為何能夠憑藉十三副鎧甲起兵,打出如此宏大的局面。

奴爾哈赤將長刀拄在地上,就像女真傳說中創世的天神,疲倦乾枯的身體嵴梁挺得筆直,感受著手中鋼刀在馬蹄逼近時帶來的震顫,然後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