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第2頁)

 他心裡是斷不願意讓阿纓失了名籍的,這對於一個初長成人的小女娘來說,太殘忍了。

 ——可這殘忍,又何嘗不是他們一步一步造成的。

 所以這若是阿纓所願,他不敢再求她回頭,願意為她達成。

 只是要當面問過她的意思。

 前幾日,傅則安去烏衣巷拜訪,府外的值守攔著不通報,他這才會到此地來等。

 他等了半晌,車裡只傳出平平的四個字:“我必依約。”

 傅則安乍然聽到阿纓的聲音,不再溫軟,也不再親暱,就如對著個最最陌生的人,鼻腔一酸。

 忽便想起自己曾經斥她不知禮,不溫順,不顧大局,還用《莊子》比她……

 “阿纓,大兄錯了。”

 “這話可是錯了。”

 任娘子立在車廂外搶白,抱臂冷笑道,“我們小娘子與郎君、與貴府再無關係,這聲‘大兄’大可不必,郎君也萬莫再呼小娘子閨名,沒有這個規矩。”

 “要說傅郎君也是真心體貼人,之前口口聲聲要將小娘子剔出族譜的,是你們傅家人吧,而今做出這大度樣子,倒像你們要成全小娘子的心願了!快快收起此態,好騰出地方給你們那心尖上的二娘子入籍,一家子骨肉團圓為上!哦,是了,今日傅郎君何以沒帶上你那位好妹妹一同來?想是這幾個月的名門大宴,郎君都帶她走遍了吧,該露的臉都露夠了,該結識的貴人都結識了,該攀附的交情也都攀上了,所以膩了,看不上眼了吧?”

 車廂裡,顧細嬋與王蓿顧及簪纓,都不作聲。

 顧小娘子輕輕搖動她的衣袖,王蓿則心疼地握住簪纓指尖。簪纓卻是對她們抿唇一笑,搖了搖頭,神情間並無傷感之色。

 為沒心的人傷心,多餘,也不值當。

 車外,傅則安目色閃動,一聲不吭地領受。

 都是他應受的。

 他……確實從未帶簪纓參加過任何宮外的宴會。

 過去他總覺得宮裡的一切都是最好的,阿纓受著保護,便不會被傷害。可曾幾何時,阿纓也曾求過他領她出去玩的,是他礙於宮規,不曾答允。

 曾幾何時,阿纓連見生人都靦腆,今日她卻要在與太子退婚後,頂著議論一個人面對這麼多陌生人。

 傅則安很想陪著她一同進樂遊苑。

 可那樣一來,她身上的非議只會更多。

 “阿……小娘子,園中的芍藥塢景色很美,杏壇與篁臺也雅緻……”

 傅則安立在車蓋打下的陰影裡,聲音發哽發疼:“你別多吃酒,別靠近水邊,別怕……那些郎君女娘多是和善的人……”

 任娘子聽他絮絮叨叨,真是不懂了,這些不合時宜的關心和過時不候的找補,如今還有什麼屁用。

 她正要開口趕人,車簾子忽而挑開。

 傅則安猝然便看見半張冰清雪冷的臉。

 疏清風骨,不顰不笑,迥不似從前。

 他紅著眼眶,千言萬語,唯有躬下身去,一揖到地。

 “簪纓,對不住。”

 簪纓一眼都沒看他,掀簾也不是為了聽他說話,身子向後靠去,露出王蓿的臉。

 他真正對不起的哪裡是她。

 傅則安起身便看見王三娘,山眉如嵐,正脈脈看著自己,似有無盡言語,又似心灰意冷。

 他心神一悸,無地自容地再度揖手:“三娘,對不住……”

 王蓿目光輕漾。

 簪纓刷地摔下簾子,再不理會此人,命帷車再向前駛出一箭地停下。三女這才踩著踏凳下車來。

 視野豁然開闊起來,入目滿眼,紅香綠玉,遠方山似蓮花豔,近處水流明月光。簪纓望著那山色清奇,心中喜歡,不由遮扇遠眺,口中問:

 “那是什麼山?”

 接引的王氏婢奴笑道,“回小娘子,是覆舟山。”

 簪纓一愣,在她身後的任娘子也變色,王蓿立即反應過來,忙令那小奴退下,引簪纓看竹看水。

 顧細嬋年紀小,唐夫人在海上沉舟罹難時,她才剛出生,不大曉得此事,卻是張望著馳道邊上那一長排的車駕出奇。

 “紫絳油軿車、青蓋雲母犢車……咦,這是公主與皇子儀駕啊。”她扳指頭想了想,轉頭問王家姊姊,“想是二皇子與五公主也受邀過來了?”

 她人不在京城,可對於皇族儀仗、士族譜系的瞭解,亦是從小習背,瞭如指掌。

 王蓿的面色尷尬起來。

 王家與二皇子一派走得近,這樣的場合,自然落不下他們。

 簪纓不以為意,“無妨,咱們過去吧。”

 卻說此日的樂遊苑內,青槐隨拂,綠柳逐風,高臺低榭,錦帳涼亭,樽中石榴,案上葡萄,無不齊備,及至大族高賓,無不早至。

 王謝兩家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半數皆在這裡了,這在尋常的聚會中極其少見。為的,還是對那位只聞其名而不見其真面目的傅家女娘好奇。

 此女被皇后養在內宮多年,足不出宮,見過她的人寥寥無幾。

 隨著她與太子殿下退婚之事廣為傳揚的,便是當日太子對小傅氏說的那句:她不如你。

 沒幾人見過傅簪纓,卻有許多人都親眼見過那位名叫傅妝雪的女娘。

 中人之姿而已呵,也未見得出奇。

 太子既說自家的未婚婦不如她,而那日參宴的王氏老夫人卻贊傅簪纓“形佳骨嫻,色清質好”,難免好奇孰是孰非。

 ——要知王老夫人的眼界獨高,可從不輕易夸人。

 謝家婦程蘊,與王家婦謝霜這一對姑娣,相見寒暄,同坐一處。別家夫人有好信的,前來拜問:

 “您二位夫人是見過那位傅娘子的,敢問比之那小傅氏,何如?”

 性情爽朗的程蘊先笑了,“快別這麼比,說是雲泥之別,都玷低了那雲,侮及了那泥。”

 王夫人容德端莊,慢慢理了下卷草紋深衣制緣的袖口,曼聲緩言:

 “夫人可聽說大司馬的祖上,曾出過一位衛玠郎君,人稱玉人,時人皆曰:‘王氏三子,不如衛家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