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閒 作品

146. 第 146 章 人生在世,何必處處豔羨他人。……

此日建康的內閣小朝廷,以蜀王李境和丞相王逍為首,加上禮部尚書,中書侍郎,正為太子下個月的受禪大典商量細節。

此前,蜀王對於李星烺的讓國之舉模稜兩可,不知出於何種考量,最終也未點頭。

在重病在床的晉帝番五次的催促堅持下,大臣無法,接受了晉帝遜位的詔令,就當是為風雨飄搖的大晉換一番新氣象。

誰知就在此時,南朝廷接到了北狄小國歸附洛陽的消息。

非止如此,且聞不久之前,北邊涼州道不戰歸降洛陽。

只因轉世佛子的風聲一出,涼州敦煌郡太守府便被當地的寺僧包圍請願,民情如水,敦煌太守也就順水推舟,不做無謂掙扎了。

長安也被乞活帥部曲圍困,再無反擊之力。

衛覦奪下洛陽後並未停止他狩地拓疆的野心,北地,正在一步步地蠶食周邊舊屬北魏的州郡,壯大自身。

天下氣運彼長則此消,此為亙古不變之理。議堂中,王逍罕見地茫然四望,“不過是救了幾個疫民,施了些藥谷……如何就成菩薩了,煽動佛門,散佈虛論,這是妖言禍眾!”

他忽抬首問:“顧公何在?”

左近伺候的秉筆太監躬身輕聲提醒:“丞相忘了,顧太傅今日抱恙請休,未來朝會。”

“太傅府……”王丞相如夢初醒,戟指道,“派人看緊太傅府,斷不可令顧公重蹈衛崔嵬覆轍,南朝,南朝經不起再失股肱,再失人心了。”

蜀王見王丞相顛倒失色,疑心至此,心中不禁納罕,昔者琅琊王氏家主也是位高風跨俗,名士擘首人物,誰承想有朝一日會被打擊成這般模樣。

他神色沉穩地勸解:“丞相稍安。顧太傅一心忠於朝廷,此乃有目共睹。若使太傅存叛逃之心,當初衛夫子匿時,他便可攜家同去,何必此時。”

王逍聽聞,從北雁歸洛的打擊中稍稍回緩過來,輕嘆一聲:“教王爺看笑了,然我朝危在旦夕,王某豈能不多慮。”

他定神,很快針對北朝的變化做出部署:

“著令揚州、江州方鎮駐軍火速進京勤王。

“白石磊水軍加緊巡防。

“以石頭城為堡壘主鎮,加強臺城西北線的防禦兵力。

“本相這便去書荊州,請謝府君全力防守長江上游一線,協同京城行事。”

就算南朝的軍力無從與衛覦帶出的數十萬鐵騎抗衡,但幸在還有長江天塹,他來再多騎軍,在水上也施展不開,雙方真要進行水戰,未必不能殊死一搏。

而今謝韜手裡的荊州西府軍,便是南朝用以對付北府軍最大、也是最後的倚靠了。

王逍從前胸襟曠達,並無多疑之病,然當此草木皆兵的時刻,他難免杯弓蛇影。

他不但擔憂顧沅變卦,也疑慮謝韜北投。

好在,王逍對與自己齊名的陳郡謝氏掌家人的性情還算有幾分瞭解——謝韜看重名聲,素有“俗塵不染”的風雅名號, 不出意外, 他不會與衛覦同流合汙;再者,謝韜的族□□女皆在烏衣巷,料想他會有些顧忌。

即使如此,王逍還是準備派一位兵部侍郎去荊州節度,趁著新帝登基,下一道褒獎詔書,示以對謝刺史的榮寵,也相當於在那裡放一隻眼睛,方能安心幾分。

“王爺還有何補闕?”王逍不忘向蜀王請詢道。

衛覦帶領嫡系將帥一走,南朝堪用的將領所剩無幾,除謝韜之外,便是掌有親兵的蜀王了。王逍在李境初至京城時,還有忌憚提防之心,可到了要動真章的時候,也只有捧托拉攏。

“丞相所慮甚是。只是……”

蜀王聽他部署,無甚指摘,心中卻隱隱擔憂另一事,威重的臉色微凝。

“本王而今駐京,蜀地空虛,家慈貴太妃尚在蜀中,倘若衛覦部曲此時西征——”

蜀親王以孝義之名聞於當世,除了當年的讓儲之德令李氏宗親津津樂道,他身上的另一樁品格便是孝順。

雖說他與生母郗太妃兩地分隔多年,卻年年四季都上貢蜀地土產進京奉母,又送長子進京,代他承歡阿母膝下。

兩年前李境在簪纓跟隨大司馬離京時入京,便是為接母妃還蜀。

也是因為唐小娘子曾對他母親有救命之恩,別看蜀王防備衛覦,對簪纓卻從未中傷過一字不是。

王逍怕蜀王耽於孝字,此時回蜀,那京中守衛軍無疑就失了主心骨,老丞相目動神采,極力陳說道:

“王爺放心,有荊州治所襄樊在前,北軍如何過江攻蜀。且蜀地距京師遙遠,攻蜀何益?”

而後,王逍又故作輕鬆地笑道:“再說尚有世子坐鎮在蜀國,王某一向聞得令郎早慧特達,機警有鋒,有伯陽甘羅之才,子承父統,王爺何憂?”

他口中所謂的世子,便是李境的幼子李涵蘭,是李境送李容芝至京城幾年後,同蜀王妃誕育的小兒子,視若珍寶珠玉,而今不過十五六歲。

自古說皇帝重長子,百姓愛么兒,其實王侯之家,對幼子的寵溺也不見得少。

蜀王聽聞丞相誇獎自家孩兒,自是舒心。

想想巴蜀還留有萬兵騎護境,在他的治理下一向太平,加之還有長史輔助王妃,他便也不再提了。

眼下,還是以拱衛京師為重中之。

何況,蜀王眸色深沉,不動聲色地捏了下粗糲的指節。時值帝位更替之際,他也該當在建康守著。

*

東宮。

宮內的太子詹事正忙著與禮部接洽太子登基的吉辰、禮服、祭祖、頌祝等流程,宮娥們則賣力地往廊柱上纏紅綢。

地磚如水漫洩的清涼內殿裡,李星烺身著一領玉袍常服,正坐在榻邊望窗發呆。

殿外種有大片芭蕉,在木芙蓉妖嬈怡紅的襯映下瑩瑩碧綠,一片生機。

太子身邊還坐著一個淡妝秀麗,年齡不大的少女,正是五公主湞和。

她也學著皇兄的模樣踢踏著兩足發呆,望著直欞窗外的盛燦陽光,幽幽道:

“誰也不曾告訴我,檀大郎是那個模樣啊……他怎麼說跑就跑了,北邊就那樣好麼。”

咬定了不肯下嫁商戶子的五公主,就因那日在太子書房的屏風後偷窺到檀依的相貌氣度,自此便像患了相思病,戀戀不忘。

李星烺聽見五妹妹這時還能為兒女情長煩惱,轉頭望向那張天真的小臉,悒鬱稍緩,不禁一笑。

湞和的壞脾氣,在皇室接連大變中已經收斂了許多,此時也未轉頭,咬唇輕道:

“皇兄別笑話我不懂事啦,我都懂的,皇兄不想做這個皇帝,小五就是想逗皇兄笑一笑。”

李星烺張了張嘴,眉頭慟然一蹙。

半晌,這書卷氣滿身的文秀少年低道:“小五對不起,哥哥無能,不能給你一份隨心所欲的好姻緣。”

湞和呶著小嘴,無所謂地聳聳肩,“皇兄別這樣說,皇家有幾個公主又能像皇姑母那樣恣肆無忌呢?”

“——長公主殿下有她的風華高貴,也有她不為人知的難處,人生在世,何必處處豔羨他人。”

珠簾外忽而傳來一道柔婉嗓音,梁貴妃簪釵挽帛而來。

兄妹一人看見母妃,連忙起身迎出見禮。

“母妃……”李星烺動了動僵硬的嘴角,有些不敢看那雙永遠溫柔,永遠包容他的眼眸,小聲道,“您是否覺得,孩兒同父皇血脈相肖,是個遇事退縮,扶不起的懦夫,令人失望……”

他忘不了那日他自作主張地讓位於皇伯父時,母親那個震驚複雜的眼神。

母妃不曾責備他,可李星烺依舊自慚無顏。

因為哪怕是此刻,外面熱火朝天地準備著他的登基大典,太子內心深處依舊覺得,他當不了這個皇帝。

若他能夠自主,皇伯父不肯接受帝位,他都想遜位給洛陽的那位大司馬了。大司馬馬上能戰,馬下能治,驅逐了匈奴,威名震懾寰宇,除了不姓李以外,在李星烺眼中,沒有人比他更具君主之象。

他只求不要再打仗,不要再死人了……讓百姓安安穩穩地休養生息,鑄刀劍為犁器,放牛馬於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皇帝姓不姓李,又有什麼關係。

可惜他怎麼想都沒用,沒人會把他的想法當回事。

太傅這幾日也沒有進宮,必是亦失望於他的軟弱了。

“星烺,抬起頭來。”

蕭氏的聲音依舊和煦柔軟,李星烺依言抬頭,便見母妃眼含笑意,風華清蘊。

蕭氏一字字道:“我記得論語中有言,君子守道,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哪怕山河變色,至少這一刻,吾兒位居東宮,便依舊是國儲。縱你不願承當,這個與生俱來的身份,如汝發冠,子路尚可正冠而死,吾兒便無勇氣正冠以待嗎?”

李星烺怔忡地注視母親半晌,喉嚨酸脹如堵,眼中漫出熱淚。

他強忍淚水未落,驀然揖手鞠拜:“兒臣空讀萬卷書,竟不及母妃一言。”

“兒臣懂了,我雖不肖,亦不敢委墮先賢之志,該我職責,李星烺願盡力克當。”

*

顧一郎從外面打聽消息回來,趨步穿過府院,脫屐入父親書房。

簷下風鈴叮叮作響,雲影舒捲,時而在紗窗上釀出變幻的光影。室內,顧細嬋跽在矮足黃花梨案對面,正為祖父素手烹茶。

少女身上一襲谷鞘紅的薔薇花紋紗裙鋪延在地板上,人比花嬌,亦如一朵鮮嫩開放的薔薇。

“父親,打聽清楚了,”顧徊接過阿嬋遞來的茶,抿了一小口,“山陽城治疫確有其事,纓小娘子也確實帶領幾十護衛與武僧在城中逗留數日,親自為疫患擦洗喂藥,研治藥方,救治上萬百姓,並非虛張聲勢。”

他看了看低頭在案几上寫著隸書,聞聲不語的父親,猶豫一下,放低聲道:

“還有便是,今晨傳來消息,北雁國也歸附洛陽了。”

滿頭花白的顧沅筆鋒微滯,沒抬頭,喜怒不辨地問:“十六稱帝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