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藍 作品

第81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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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迷九年,大病初癒,崔文若還是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自己下床行走。由來錦衣玉食的她,對於現如今住的縣衙後宅很不適應,要知道哪怕她身在教坊,住得也比這兒好。

 本朝以州府為大屬,府下有縣,縣依據人口及賦稅分為赤、次赤、次畿、主、次六等,崔肅被貶的便是個次縣,人口不過一千,又地處偏僻,別說是撈油水,這縣裡連個富戶都沒幾個。

 九年來,朝中女官人數激增,男官雖也還有,但基本已被排出權力中心,自京城向全國各州府逐漸鋪開的,以皇帝為絕對核心的權力網,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崔肅所管轄的甘安縣地處西南,常年乾旱,老百姓窮得一家只有一條褲子,全家老小輪流穿,他也是士族公子出身,哪裡吃過這種苦,到甘安縣五年,臉上的皮都皴了好幾倍,年年賦稅交不足,愁得崔肅夙夜難寐。

 崔文若哪裡想到自己最終會過上這種日子,以前山珍海味隨便吃,現下就只能湊合,縣衙的廚娘手藝一般,每回燒大肉都去不掉腥味,她壓根吃不下。

 從醒來到能走路,崔文若憋得難受,連聲招呼也沒打,就讓婆子領自己出去轉轉。

 這不出門還好,一出門才知道甘安縣到底有多窮!來往的行人面容盡皆蠟黃,大街上瞧不著幾個胖子,街道一點也不繁華,路邊的鋪子也都開得百無聊賴,要說哪裡跟京城不一樣,那就是拋頭露面的女人不少。

 婆子告訴崔文若:“咱們甘安縣窮,陛下仁慈,准許我們賦稅只交三分之一,且每年朝中都會派欽差大人至此,為貧苦人家分米分面,但是呢,這分糧食,不按人頭算,按家裡女人算,甭管年紀多大,都能領到。”

 崔文若問:“那若是有人家只有兒子沒有女兒,就不給了麼?”

 “不給啊。”婆子點頭,“都說了只算家裡女人人數。”

 “這不公平。”

 “嗨,也有那些個去鬧的,可朝廷說了,鬧騰的直接減半,還要登記姓名籍貫,以後不許他家男娃讀書呢!”

 婆子咂咂嘴,有點唏噓:“這女人當皇帝就是不一樣,她知道心疼女人,姑娘說不公平,這有啥不公平,那以前只有男娃能讀書能當官,姑娘咋不覺得不公平?對了對了,要是誰家新生娃隨母姓,朝廷還有獎勵!”

 崔文若想說荒謬,轉念一想,以了了的性格,做出這種事似乎也並不奇怪,她喃喃道:“能維持多久呢……”

 婆子沒聽清:“姑娘說什麼?”

 “我說,能維持多久呢?從古至今,這是第一位女皇帝,她在位時對女人好,這當然很好,可……”崔文若憂心忡忡,“過個幾十年,上百年,她不在了,又要如何是好?”

 婆子理所當然道:“陛下是神仙轉世,長命千歲,咱們不用擔心這些。”

 崔文若只覺她在胡言亂語,正要反駁,忽地想起昏迷前曾見到的冰雪真身,恍惚間,她也開始懷疑,難道了了真的是神仙?

 最終,她低聲嘟噥:“即便如此,不還是很窮。”

 甘安縣有多窮,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婆子心態極好,她告訴崔文若:“姑娘,我以前在州府給大戶人家當過差,咱們甘安縣是窮,卻也不代表就沒救,姑娘剛醒來可能不知道,數年前,陛下派人出海,去年剛回來,帶了好些奇奇怪怪的糧食,說是在咱們這兒也能種。”

 說起這件事,婆子雙眼熠熠發光:“真好啊,這不過去一年,我家女兒前不久從州府回來,據說是大豐收!那些糧食,熟得快,產量又高!今年就要全國推廣了!”

 “出海?”

 崔文若茫然,記憶中崔折霄當皇帝時,也曾派人出海,只不過沒人活著回來,都在海上遭遇了巨大風浪,“那不是很危險的事嗎?”

 “陛下自有神佑,聽說那海外之人,頭髮跟皮膚的顏色都跟我們不一樣,有趣得很呢!”

 崔文若越聽越玄乎,她搖頭表示不能理解,婆子樂呵呵地說:“姑娘覺得甘安縣窮,您要是九年前就在啊,那會兒可比現在更窮!過去一家老小就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現在好歹能混個溫飽,等朝廷的人來了,咱們也種上新糧食,那還不美死?”

 婆子說這話時,眼睛冒光,看得崔文若不知該作何回答,她感覺每個人都對未來充滿希望,除了自己。

 見她神情失落,婆子安慰道:“姑娘也不必心急,只要老爺出了政績,早晚能往上調,隔壁縣那位縣令大人,去年就剛調進府衙。”

 崔文若卻想,只要了了還做皇帝一天,阿爹怕是調不上去的。

 她問婆子:“你覺得女人當皇帝很好嗎?難道不覺得奇怪嗎?從來沒有過啊。”

 “咱們老百姓,管誰當皇帝?”婆子擺擺手,“那皇帝是男是女,咱們也決定不了啊,只要她能讓我們吃飽飯,不至於挨餓受凍,那就是好皇帝。再說了,以前可沒有哪個皇帝,許我們女人出門做生意,還給我們補貼的。”

 在外頭逛了一圈回到縣衙,崔肅就過來了,告訴崔文若,欽差大人預計在十日內到達,並且讓她好好準備,過幾日去讀學堂。

 崔肅是這麼說的,他面帶苦笑:“阿爹的仕途,這輩子怕是走到頭了,但文若你不一樣,朝廷科考錄取,對女子會酌情降低,你好好讀書,早晚有一天,興許能再光耀我崔家門楣。”

 崔文若活了兩輩子,頭一次從她爹嘴裡聽到這樣的話,整個人傻在當場,她?讀書?當官?光耀門楣?

 她是女人啊!

 崔肅還在說呢:“阿爹已給你選好了學堂,你阿孃……她是上一屆主考官,若你能入朝,她想必也會照拂你一二。”

 崔文若傻傻地望著父親:“阿爹……”

 她問:“為什麼從前,你不這樣教我呢?”

 其實她不是什麼都不懂,她也不是真的愚蠢,她心裡太清楚兩位阿孃的離開是正確選擇,可她就是不肯認,因為她打心眼裡瞧不起身為女人的阿孃們,也瞧不起自己。她不認為女人能像男人一樣做事,不認為女人離了男人也能活,就是這種潛移默化的奴性與自卑,令崔文若不肯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