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藍 作品

第40章 第二朵雪花(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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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了對天神不敬,大可敦不贊同道:“公主,不可以這樣褻瀆神明,是天神賜予我們生命——”

 “賜予生命的,是母親。”

 了了看著大可敦,“神無法賜予人生命,但你可以。”

 “不過你身為女人,卻生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男人,這是你的失敗。”

 了了已經知道在浩瀚無垠的空間中,有無數個大大小小的世界存在,然而無論哪個世界都沒有能夠創造靈魂的神明,它們也許能夠呼風喚雨,能夠起死回生,甚至能夠令時間倒流,惟獨靈魂,珍貴稀有。

 所以了了不能理解德妃為何看重兒子勝過女兒,也不能理解明明有了女兒卻還要抱養一個兒子的皇后,現在,她還不能理解大可敦。能夠創造生命,已經與神明相同,能夠創造靈魂,女人應當是超越神明之人。

 “明明你說了,當狼群肆虐時,隴北女人同樣需要拿起武器,那為什麼你們不能當將軍做可汗?為什麼天神給什麼你們就要什麼,你們沒有自己的想法嗎?”

 了了真的真的不明白。

 明明她已經做了幾十年“人”,算起來歲數不輸給大可敦,可越活得久,了了越茫然。

 怎麼會有人心甘情願被關在家裡,看著別人讀書出門做官當皇帝三妻四妾?那太讓人忌妒、太讓人憤怒了。了了不追求平等,了了想要對調。

 她要當皇帝,她要父親與兄長溫順賢惠,她要男人三從四德不出家門,她要天神恢復女人的身份。

 “公主,你這樣說,豈不是與你之前的話語相違背?如果能夠生孩子就證明女人是神,那麼不願意生孩子的你,還能算是神嗎?”

 了了奇怪道:“我可以選擇生育與否,你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隴北人同樣喜歡兒子勝過女兒,他們與豐國相比唯一的優點便是沒有把女兒關起來,不過了了認為這無需感動慶幸,因為女兒得到的依舊比兒子少。

 “願意生孩子的才算是神,那麼你不應該信仰給你針線卻不給你弓箭的天神,應該信仰被圈養的母豬,它們比你能生。”

 可豬隻會被殺了吃肉。

 大可敦慣常是個談笑風生八面玲瓏之人,此時卻被了了說得面紅耳赤,可了了並非為了在言語上將其戰勝,了了是真的不能理解,她在人間的所見所聞與本能形成了巨大沖突,她下意識發出疑問,遺憾得是沒有人能為她解答。

 “大可敦。”

 了了叫了她一聲,四目相對間,大可敦不敢直視了了的眼睛,而了了真誠地問她:“當可汗不好嗎?一呼百應不好嗎?七八十歲依舊有十六七的美少男服侍不好嗎?無需付出就能得到兒子的討好不好嗎?受人跪拜不好嗎?無拘無束不好嗎?”

 究竟好不好,大家心裡都知道,怎麼可能不好呢?

 如果大可敦成了可汗,她就無需在意今天的外裙顏色好不好看,髮髻是否有新意,首飾與妝容是否相配。

 腰肢是不是很細,皮膚是不是很白,身上是不是留有疤痕,剛洗完澡後是不是忘記塗抹香膏——即便她滿身泥濘惡臭無比,身材痴肥粗糙醜陋。

 沒有人敢批評她、質疑她,纖細柔弱的美少男還是要跪在她腳邊,用一雙白嫩的手討好地捶著她的膝,她不會和拉合公主反目成仇,更不可能為了兒子去拉攏弘闊可汗,絞盡腦汁逢迎諂媚。

 乞討獲得的權力無法給人滿足感,所以“大權在握”後才會無比空虛,假設最終大可敦如願以償,塔木洪成為新的可汗,而她是大汗的母親,她也不會得到快樂,因為她的一切仍舊來自於弘闊可汗的“施捨”,用溫柔與委屈換來的權力,怎麼比得上將弘闊可汗踩在腳下強勢掠奪來得愉快?

 “那像什麼話。”大可敦下意識反駁,“我都這個歲數了……”

 “看來即便你生活在廣闊無垠的草原。”了了仰起頭,恰巧有一隻海東青於天空飛翔劃過,“也不如鳥兒來得自由。”

 “不能這麼說,公主,你要認清楚現實,想要成功是不可能的——”

 了了伸出手,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碰觸大可敦,因為她感覺得到,大可敦的本性不像真儀一樣已經消失,需要重新尋回,大可敦的本性只是變得沉寂,卻仍在跳動。

 一股極為冰冷的氣息自了了的指尖順延到大可敦的眉心,恍惚之中,大可敦的軟弱、猶豫、遲疑,對丈夫的眷戀、對兒子的愛護,都在極寒之氣中被徹底凍結,她眼前浮現起自己少年時期縱馬馳騁的畫面,那時她有一杆□□,連兄長都不是對手。她意氣風發,認為自己絕不會將一生蹉跎,要轟轟烈烈過一輩子。

 可最後她還是脫下戰衣拋開□□,下馬穿上鮮豔的嫁衣,進了大汗的營帳。

 等生下長子,過去就慢慢忘了個乾淨,但也許是自己不敢去想,因為一想心就疼得難受,害怕自己後悔,更害怕自己怨恨母親的淚水父親的嘆息還有兄長的勸告,否則這樣可悲的人生,還有哪裡值得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