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番茄樹 作品

75.女尊 晉江文學城首發

“想來各位也聽說了最近的傳聞。”

次日, 坤寧宮內。

見人到齊了,君後抬起手,雲綢便遞上一方手帕, 他不緊不慢地擦去指尖的些許塵土,指骨分明, 大約是骨架天生比尋常男子大, 便連手指都帶著股武將世家的力量感。

不顯粗俗,反倒另有韻味。

殿內太過安靜, 這慢條斯理的動作便顯得尤為有壓迫感,像是刑場上慢條斯理擦刀的劊子手,又像那耐心蹲守獵物的頂級掠食者。

辛言忱坐在右側第三位, 距離頗遠,卻也察覺了那股並不尋常的意味。

隔了一旬, 再看這坤寧宮便有些陌生了,而當初那些早已記在心底的面孔, 也再度一一與回憶聯繫。

君後之下分為左右兩側, 擺著數張雕刻鏤空祥雲的圓後背交椅, 每把交椅之間以几案隔開。

几案上, 白釉瓷杯內茶水浮沉, 另有一碟子精緻茶點擺在手旁。

這坤寧宮的座位也有講究,數日不見,與辛言忱上次來時又有了不同。

左側上首為從四品林側君, 便是這些日子多了不少“後起之秀”, 這良人出身的雅緻公子仍是君後之下位份最高的那位。

隨後依次是辛言忱熟悉的正五品臻公子裘荀生,同樣出身青州的正六品思美人云修齊,以及那在寺廟清修多年的從七品貴人許渝貞。

至於右側......辛言忱不著痕跡地看向自己右手邊。

謝美人徐徐品著茶,他乃從三品焰州刺史之子, 自幼養尊處優,那輕捻著白瓷杯蓋的指尖保養得極好,竟比白瓷更剔透幾分。

他似是有些走神,竟未察覺旁人的目光。

而謝美人右側,便是右首位了。

論位份高低,按理該讓裘荀生這排第三的來坐,只不知為何,竟未曾更改,仍坐著原美人。

那美人眉眼細長,許是眸子太過清澈,時常讓人覺得有漣漣淚光,他的唇極紅、膚極白,清瘦纖弱的身形愈發惹人憐惜。

辛言忱僅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序青”二字的確是極襯眼前人的。

這麼一打岔,他總算發現少了個人。那靜公子日日歇在乾清宮便罷了,竟——連給君後請安都不來麼?

心底微顫,面上辛言忱卻更端得住了。

忽聽對面傳來一聲輕笑,林側君端起一碟子山藥糕,仔細端詳片刻,卻道:“這宮中傳聞如山藥糕上撒的糖粉一般多,不知君後大人說的又是哪件?”

“是靜公子獨佔陛下十日,還是辛貴人水土不服,亦或者......”

他忽的抬眸掃過餘下幾位侍君,眉眼輕揚,微紅的眼線閒閒上挑,極輕極柔地嘆道。

“亦或者那餘家公子方可誕下皇嗣之言?”

*

辛言忱的心驀的一跳。

方才聽見自己的名字被林側君念出時,都未曾這般失態——分明昨日早已知曉這消息不是麼?

張公公遞來消息,近來全京城都在瘋傳那餘家公子乃命定的皇家人一事。

百姓皆言,餘家不出男子,這三代唯一的男子是天生要進宮的命,便是為了皇家而生。那餘家公子若是進宮,必能為陛下誕下五位皇女,而不像現在這些貴人,看似好生養,實則肚皮根本不爭氣......

這便是宮中不平靜所在。

百姓自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議論宮中貴人,可誰不明白她們想說什麼呢?

說到底,他們身為陛下的侍君,身為皇家人,本就失了職。嵐朝女帝素來子嗣稀薄是一回事,可一代代也傳了下來,怎麼那些太侍君們能生,他們就不能生了呢?

說到底,就是沒福氣呀,瞧人家福太貴君,一次不就懷上了麼?

既然後宮那麼多人都沒福氣,那讓有福氣的入宮不就行了?

百姓們想得很簡單。聽聞高僧批命餘家公子能生皇嗣,她們並未直接信了,而是先打探了一番,聽聞那餘家往上數三代,每代都有四五個女兒,且都由正君所生後,心底的質疑便消了大半。

餘家三代人裡,正君皆出自不同的姓。他們本家的兄弟姐妹裡,再無那一連生五個女兒的,偏他們嫁入餘家後無一例外都做到了。

那麼這生女的福氣,便不在正君身上,而在於餘家人。

餘家公子身為三代唯一的男子,有那連生五女的福氣便也天經地義了。

這樣的福氣,除了皇家能接著,哪家敢要,哪家能要,哪家又要得起呢?!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當這言論在京城席捲成一股不可逆的洪流後,便衝擊了這皇城,衝擊了各宮侍君們的牆角,岌岌可危。

若非陛下仁慈,恐怕君後此刻已開始寫罪己詔了。各宮主位們顧不上那靜公子,便也情有可原了。

林側君那獨特的極輕極柔的聲線還未散去尾音,這坤寧宮便是一靜。

辛言忱掃了眼沉默著的眾人,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問題從不在於一個小小的餘家公子,而是——他們真的生不出皇嗣。

*

這裡的他們,特指君後、林側君、原美人,以及謝美人。

入宮三年,皆無所出。

放在尋常人家,三年生不出女兒便可休妻再娶,更遑論他們連兒子都沒生一個。

謝美人似是回了魂兒,捻著杯蓋的手輕搖,撣了撣那杯中茶葉,笑道:“側君何出此言?”

“既得了陛下的雲.雨之福,便都有了孕育子嗣的希望。依本宮之見,那勞什子餘家公子哪有側君的希望大。”

“畢竟跟在陛下身邊時,您得的雲.雨之福可不少呢。”

守孝三年裡,起居注詳細記載了女帝前往後宮的日期、時辰、地點、寵幸的侍君,便連叫了幾次水都無比清晰。

唯有林斯玉例外,這位曾經的良人住在乾清宮裡,日日伺候女帝筆墨,雖說聽起來並無不妥......可若他真的那般本分,何至於一出孝期便被冊為側君,乃至直接壓了謝美人、原美人一頭?

想來,並非日日伺候女帝筆墨,該是日夜伺候才是。

那三年裡,起居注中沒有一個字與林斯玉有關,可他卻得了最多的雲.雨之福,承了最多的寵。

——所以,這生不出皇嗣之咎,該屬於他林側君才對。

謝美人便是這麼個意思。

辛言忱性子聰慧,自能輕易讀懂這番話,高位份侍君間便連那笑吟吟的過招,都彷彿颳走了坤寧宮的空氣一般,叫人沒來由地心頭一窒。

心底極度緊張,他反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這是一種下意識的掩飾,手裡做著一件事,心底想的事便不容易被發現。

垂下眸、情緒盡數斂於那碧色茶湯之下。

“那便借謝美人吉言了。”林側君卻只淺笑著回了這麼不疼不癢的一句。

他姿態大方,像是極其巧妙地避開了謝美人的刁難,可再巧妙,都是一種示弱。旁人瞧著,難免便覺得謝美人刻薄。

辛言忱卻下意識覺得,林側君是真的在與謝美人道謝......謝什麼?謝那句“吉言”麼?

眼前這些活生生的侍君們,終其一生似乎就是為了誕下皇嗣,別的什麼也沒了。

一種荒謬感突的席捲而來。

椒果塗抹的牆壁散發著溫暖靡靡的香氣,分明極其富貴,辛言忱卻覺得一切都可笑極了。怨夫怨夫,這滿後宮的花兒一般的男子說到底都是怨夫!

百般算計、千種伎倆,到頭不過一句怨夫!

多可笑,多可笑啊。

不過一瞬,辛言忱又強行壓.下了這種沒來由的低落與憤慨,他想,大約是許久沒出延珍宮,竟真的將後宮當做養老之地了。

說到底這十天休息得太好,竟忘了還身處危機四伏的皇宮,生出許多無病呻吟的富貴病來。

不同於辛言忱的不適,裘荀生顯然適應得很好。

他打量了眼自個兒手上新制的護甲,皺了皺眉:“我不懂什麼雲.雨之福,卻也知道,懷上皇嗣的福分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比起我這等出身鄉野的下等人,想來身份高些的公子該更有福氣些。”

少年一身青衫,眉眼太過豔麗乃至有些刺人,他既已開口,上首的君後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到底沒說什麼。

裘荀生便望向對面,盈盈一笑:“謝哥哥,聽說你乃上州刺史之子,這福氣——”

“怎的還沒見著呢?”

*

裘荀生如今的位份比謝美人高,便不該稱呼對方為“哥哥”,二人關係也沒近到那一步。

可他偏偏嘴裡喊著哥哥,話也是笑著說的,甚至誇了對方的家世,可偏偏,這也說的是刻薄之言。

與方才謝美人譏諷林側君時,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便是辛言忱也不得不誇一句,荀生說話的本事長進了許多。可是——他怎會幫著林側君說話?

辛言忱心底已經下意識地斟酌起來:謝美人位份雖低,可資歷在那、家世同樣優渥,他進宮本就出於政.治考量。謝大人一日不倒,謝美人但凡別惹出那等危害皇嗣的罪名,便能在後宮安穩度日。

這又哪裡是一句“恩寵”說得請的?

荀生此舉,太過冒險,他與那謝美人又並非生死之敵,何至於如此?!

餘光瞧見那謝美人隱隱顫抖的身子,辛言忱心底嘆息地想著。

“行了。”

卻是君後開了口,大抵也是煩了,往日那最端莊不過的男人此刻懶懶地後倚,他語調不急不緩。

“陛下今日不來坤寧宮,又是爭給誰看?”

“若你們之中有一個兩個爭氣的,何至於這般境地?不過窩裡互啄罷了。”

“真有本事,便先懷上再說。”

君後一貫溫和,從不以正君的身份為倨,今日卻難得的發了火。

辛言忱想,以這位君後的性子,便是發

火大約也是因為自責。他為正宮,不僅沒替陛下誕下子嗣,那開的枝、散的葉更是一點影子都沒見著,不知情的還以為這位君後有多善妒。

君後開了口,其餘人便也消停下來,他方才繼續:“既入了宮,便守著些規矩,這等閒話,不得再於後宮流傳。”

先前鬧了一遭,吵的吵、看戲的看戲,總歸心底的火氣都發了出去,再聽這話,便沒人反駁了。

那餘家公子進不進宮得聽陛下的,這皇嗣懷不懷得上,也不是多說幾句話就能有的。

唯獨一人,仍舊火氣大得很。

裘荀生冷笑:“規矩,規矩當然該守。”

“可我們守規矩,旁人呢?旁人若是不守又該如何?”

*

謝美人冷不丁道:“莫非說的靜公子不成?”

裘荀生眉一揚:“自是!”

“在乾清宮一連歇了半月,便連君後大人都沒這等待遇,這又算是什麼規矩?”

“說什麼養傷,若養傷便能與陛下待上半月,想來這後宮的侍君們也不必爭相打扮了,乾脆搶著自殘得了!”

話落。

安靜的乾清宮內,一道冰冷雍容的嗓音響起。

“你又何須自殘?”

“擁有這般心智,與那篤疾之人又有何異?”

瞧見那道逆著光的身影,眾人徑直變了臉色,君後更是直接站起身來。, ,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