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鴻雪 作品

第157章 四兩撥千斤

顏光年紀與女醫生相仿,雖不是什麼大人物,可也貴為信用社主任,在地方上有些臉面。被人當面打臉,尤其還是被女人打臉,他還真想不起來,除了眼前這位,究竟還有誰?

“怕我付不起錢嗎?老子不差錢。”顏光把手中的提包扔在地上,拉鍊崩開,從裡面蹦出幾沓人民幣,“少廢話!趕緊組織搶救!”

惱恨顏光的張狂,女醫生臉色鐵青,緊咬銀牙,怒叱,“我最見不得社會上某些人,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也許某些人會被你打動,可這是鐵西醫院,憑著有倆臭錢,跑這來撒野……現在,我告訴你,你選錯地方啦!”

“你——”

顏光氣結,還要與女醫生爭辯。這時從背後轉過一人,輕輕一拉顏光,把顏光指向女醫生的手按下,一雙永遠睜不開的小眼睛,笑眯眯地,看向宮院長等人,點頭哈腰,“別見怪,別見怪啊!我兄弟救人心切,說了些過頭話,還請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多多擔待!”

回頭,俯身撿起地上的錢,塞進包裡,把拉鍊拉好,塞到顏光手裡,笑道:

“兄弟,消消氣。到了醫院,可不比在家裡,不能任性!”

回頭衝宮院長,點頭哈腰,滿臉堆笑,眼睛還是睜不開,“我替我兄弟,給各位賠罪啦!各位要是還是有氣,要罵罵我,要打打我。我兄弟年輕,都衝我這個當哥哥的說話。”然後,衝著宮院長身後的人,點頭哈腰。

來人,不是旁人。顏光認得。南大洋的李老蔫,這些年沒少跑自己信用社,給自己貸款。辦了幾筆業務,可數額都不大。原因就是,顏光不待見老蔫,看不慣他待人接物這一套。每一回都是點頭哈腰,虛頭巴腦,看著就不實誠。

可今天,恰恰是不被自己看中的人,在關鍵時刻,站出來,不惜矮了身子,幫自己解圍。顏光第一次覺得李老蔫看著也沒那麼討厭,而且,還有著一絲絲的感動。

老蔫生活在社會底層,根本沒把自己的所作所為當回事,沒有覺得自己求人,說些軟話,有多麼不可接受。身在矮簷下,適度低頭,是平頭百姓的生存智慧。可老蔫也知道,你讓顏光這樣的人,像自己一樣,遇事把尊嚴摺疊起來,那不可能!

老蔫一直在找跟顏光更進一步的機會。顏光的鋼廠爆炸,可以瞞住南大洋村民,又豈能瞞住比猴還精的李老蔫。當邵勇和顏光同時出現在爆炸現場,並出面替顏光擺平的時候,他嫉妒邵勇跟顏光的關係,他深恨顏光身邊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顏光開車追趕救護車,老蔫也不聲不響地跟上來,目的就為看看有沒有機會,自己能夠上前搭把手,幫顏光一個忙,讓顏光欠自己一個人情。

像顏光這樣的人物,平時自己獻殷勤的機會都沒有。圍著顏光轉的人,隨便拽出一個,都比自己有實力,有身份,有地位。而且,多得就像蒼蠅一樣,趕都趕不走。

“年輕人,你說話,我愛聽!”宮院長推了推眼鏡,攔住還要說話的女醫生,“我們開的是醫院不假,可醫院的資源有限,只能用來搶救危重病人,不是像這位兄弟所言,只要有錢,就可以浪費社會公共資源,為所欲為!”

宮院長接過話頭,不失時機地教訓,眼前這個相貌俊俏,卻行事魯莽的後生。雖然他不清楚顏光的來頭,也叫不上他的名字,但作為一個長者,過來人,他要給他上一課,像教他背後的學生一樣。

“我們知道錯啦!還請院長您老人家擔待。那幾個傷員,還是懇請院長全力組織搶救。他們都有家有口,都是家裡的頂樑柱,可得想辦法保住他們的命啊!”

老蔫點頭哈腰,向宮院長鞠著躬,看上去,誠意十足。

“這個請你們放心,我會親自盯著!”

宮院長瞥了顏光一眼,帶人快步向手術室走去。兩名死者,被推去太平間寄存。

拉著顏光,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坐好。老蔫主動跑去醫院大堂,交了押金,辦了住院手續。顏光的錢,他可一分沒動。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要是在平時,顏光定然不屑,甚至不恥,可見兩個炸死的工人,遺體被推去太平間,他整個人都癱軟下來,一時腦袋裡一片空白。

也不是空白,準確點說,是亂糟糟的,如同一窩馬蜂。短時間內,他想了很多,很多。腦子有點木,整個人看上去有點呆。因為憑他的經驗,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更不清楚,該怎樣處理?

三名傷員妥善救治後,老蔫拉著醫護人員到外面吃飯。顏光正準備離開。邵勇匆匆趕來,倆人出了醫院,驅車到了老君爐,點了火鍋,可倆人都沒有胃口,顏光更是沒有動筷,他哀嘆一聲:

“今天沒有李老蔫,在醫院的時候,我非摔跟頭不可。以前覺得自己不含糊,什麼都能,可真攤上事,才發現自己,油梭子發白,短煉!”

顏光放下筷子,大發感慨。這一天,經歷的事,是他這輩子都不曾經歷的,對他內心的觸動非常大。曾經那個少年,騎著白馬,豪情萬丈,縱橫天下,到頭來,卻是灰頭土臉,摔於馬下。他晃了晃頭,無奈地苦笑。

“你說到這兒,正好我想起一件事。要不,我還不知道怎麼跟你講。”

邵勇舉著筷子,夾著一片羊肉,在酸菜鍋裡邊涮,邊抬頭看著顏光,時刻觀察顏光的表情變化。

“邵勇,你就是我親哥。今後有啥事,你儘管說。我們兄弟再隔心,這世界上,你讓我還敢相信誰?”

經歷了鋼廠爆炸,顏光更加感激。能在自己危難的時候,施以援手,足見邵勇的擔當與人品。這樣的人,是打著燈籠難找。顏光暗下決心:這輩子,這個哥哥,他認!

“下一步,要跟職工家屬談賠償。我看讓老蔫出面,最合適。我們把它推到前面,我們在後面就有了伸縮空間。不至談不攏,直接翻臉。那對我們沒好處。”

邵勇大晚上特意跑過來,明面是請顏光吃吃飯,壓壓驚,實則是商討善後。這也是鄭縣長交辦的差事,他不敢掉以輕心。為鄭縣長負責,實際是為顏光和自己。這點道理,不用人教,邵勇懂。

“哥,你不提醒我,我真沒想到這兒。白天的事,把我折騰得夠嗆。如果我不出面,你不出面,真沒有比老蔫更合適的人選了。他是局外人,一手託兩家,比較好說話。就按哥哥說的辦。”

顏光漸漸冷靜下來,腦子開始思考後續工作。他迅速在身邊的人中權衡,認為邵勇的建議非常正確。既然老蔫想巴結自己,那就讓他遞一個投名狀,也不算過分,而且,只是唱個雙簧,老蔫站前臺,後臺有自己和邵勇,給他撐著呢!

“兄弟,沒事咱不惹事。有事咱不怕事。事情既然出來了,也不用太當回事。天塌不下來。可為了你好,我勸你迴避一下。事情的處理,我會告訴你結果。其他的,你要是相信我,就交給我好啦!”

邵勇最後一番話,說得輕鬆愜意,行事瀟灑。可顏光清楚,這裡面水有多深。稍不留神,就是暗流洶湧,波濤澎湃。弄一身水是輕的,搞不好就是一身臊,在襄平縣臭大街。

“那就委屈哥哥了!”

顏光隔著桌子伸過手,抓住邵勇的手,重重一握。什麼叫情誼?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

“兄弟,請老蔫穿大布衫,當說和人,還得你出面。我的面子,老蔫可不一定給。”

邵勇提醒顏光。顏光重重地點點頭,“放心!這個事交給我。”

“明天一早,我準備跟老蔫見面,你抓緊安排。這樣的事,夜長夢多,宜早不宜遲!”

邵勇叮囑顏光。顏光目光一暗,有點嫌邵勇話多。雖然兄弟倆感情好,可畢竟自己是官面上人,邵勇是個企業主。全聽邵勇的,尤其是聽邵勇給自己部署任務,在感情上,他還扭不過彎來。

晚上十一點,顏光打通了老蔫的電話,把跟邵勇商議的事,挑重點跟老蔫說了。顏光懇請他出面幫忙,老蔫受寵若驚。顏光最後囑咐,“不能任憑死者家屬獅子大開口!”

李老蔫滿口應承。那是自然,這個是必需的。如果任死者家屬隨意開價,那顏光還請自己幹啥,豈不是多此一舉?

雖說陪參加搶救的醫生喝了點酒,可撂下電話,老蔫立刻與邵勇聯繫,約好倆人見面的時間、地點。

老蔫興奮得一宿沒睡好,早早開車跑到鞍陽城。邵勇在醫院對面,找了家條件不錯的賓館。預訂了幾間房。老蔫來時,邵勇已在房間裡等他。

“老蔫兒,把你請這來,就是不想讓更多人知道。我已在賓館預訂了房間,你把死者家屬約過來,在城裡談。越早把事情平了越好。我也打聽了,這種事最怕節外生枝。”

邵勇看著老蔫,開門見山,毫不避忌,表明了個人的態度,但沒有講錢由自己出。他留了一手,擔心老蔫拿錢送人情。

“放心,顏主任跟我交代了,我在前,你在後,讓顏主任看看,咱哥倆能不能把事情處理利索!”

老蔫信心滿滿,就差拍胸脯子保證。

聽老蔫張口顏光,閉口顏光,邵勇善意提醒老蔫,“跟死者家屬,千萬不能把顏光露出去。這個,你口風一定要嚴啊!”

老蔫把手中的香菸在菸灰缸裡一按,忽地起身,不耐煩道:

“把家屬電話給我,剩下的,你就瞧好吧!”

老蔫白淨的娃娃臉上,再次堆起經典式笑容,眼睛眯成一條縫,眼光卻如刀似劍,削鐵成泥。

善後工作,交給老蔫以後,邵勇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廠子重建上來。工程進展還算順利,十噸電爐已經吊裝完畢,廠房屋頂修繕以後,經過技術監督與安全生產部門驗收,就可以重新恢復生產。

爆炸發生後的第三天,鞍陽市軋鋼廠門外突然一陣騷動。邵勇從二樓的辦公室引頸往外看,就見一隊送葬的隊伍,沿著廠外的蘭陵公路走過來。

兩個吹鼓手,鼓著腮幫,努著眼睛,吹著喇叭,走在隊伍的前頭。《大出殯》的調子,吹得悲悲咽咽,令周天寒徹。後面跟著穿喪服的孝子賢孫,手裡擎著引魂幡。再後面跟著紙紮的花圈、白馬、轎車、冰箱、彩電、別墅、童男童女,丫頭和僕婦。

廠子門口安裝了電動伸縮門。門衛見情形不對,趕緊把電動門關死,向柯海泉彙報。柯海泉一邊喊保安守門,一邊把突發情況報告給邵勇。

小夥子是邵勇的司機兼保鏢。跟了邵勇一段時間,邵勇覺得小夥子是塊好料,就壓了壓擔子,讓他擔任了保安隊長。邵勇把佟蘭喊來,叫她通知柱子、家有,跟著他一塊下去看看。

邵勇帶著佟蘭等人到廠子大門。柯海泉已經組織保安排起了人牆,與外面的送喪隊伍形成了對峙。見邵勇等人過來,柯海泉一步跨到邵勇身邊,低聲道:

“老闆,外面來的,都是死者的家屬。你加點小心!”

邵勇皺了皺眉,心說,老蔫啊老蔫,你沒使勁啊!可這個時候,再去責怪老蔫,或者通知顏光,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攤啥事,辦啥事吧!

“怎麼?這麼多人,都是哪來的?”

邵勇詫異地看著柯海泉,問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兩家通了氣,會在一塊來的。不少人是臨時僱傭的。誰來,給誰套件孝衫。現在,都興這個兒。攢雞毛,湊撣子!”

邵勇欣賞地看著柯海泉,對柯海泉這麼短時間內,就把情況摸得一清二楚,很是滿意。邵勇抬手拍了拍柯海泉肩膀,堅定地往前踏出一步。柯海泉怕邵勇吃虧,本能地跟上,站在邵勇的側後。隨時準備用身體,遮擋外物對邵勇的襲擊。

邵勇卻全不在意,畢竟面對的是死者家屬,不是兇悍的歹徒。兩個死者的家屬,把喪事辦到廠子來,紙紮將大門堵得嚴嚴實實。邵勇仔細看去,門的一左一右,還擺著兩口紅漆花頭大棺材。

邵勇之所以讓老蔫把死者家屬請進城裡談,就是擔心出現這一出。事情鬧起來,傳出去,雖不至壞了聲譽,可畢竟影響不好,還有,事情不秘,還可能牽出顏光。這會讓事情越發複雜。

“百口之家,主事一人。我是這個廠的當家人,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願意跟你們掏心窩子,可總不能站在這裡,跟你們一個一個談。大家商量商量,選一個主事的,我們開誠佈公,有啥說啥,只要能力範圍內的,我盡力而為!”

回頭衝佟蘭交代,“大冬天的,天冷啊!都是廠裡的職工家屬,找間暖和的屋子,請大家喝碗熱水!”

佟蘭不禁柳眉緊皺,擰成了一個疙瘩,憤然道:

“他們穿著孝衫,跑廠裡來鬧,還都讓進來,不怕染了穢氣?”

佟蘭的聲音雖不大,卻被外面的人聽去。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夥子,撇撇嘴,懟道:

“怕穢氣?一會兒,我們連棺材也抬進去!”

邵勇攔住氣得小臉通紅的佟蘭,衝小夥子一擺手,“小兄弟,棺材,棺材,升官發財。我得謝謝你!”

小夥子被懟得啞口無言,氣膜眼障地一摔孝帽,踢起一塊土疙瘩,砸在圍牆上。

“大家商量的怎麼樣啦?天冷啊!我看還有老人和孩子,凍天凍地的,時間太長,人會凍壞的!”

邵勇設身處地,換位思考,處處替喪家著想,博得了喪家的好感,扭轉了喪家對廠方的印象。由衝動變為理智,由偏激變為平和。

一個老者從人群中走出,額頭皺紋堆疊,滿臉苦難深重,說話咳咳嗽嗽,“邵老闆,俺們一家出倆兒,四個人,和你面對面,一塊談,行不行?”

老頭怕被矇騙,少得了利益,所以,提出兩家一起來。邵勇也不避諱,一起談,就一起談,免得車軲轆話來回講,說著也絮煩。

“那就請你們進來談!”

邵勇一揮手,讓人把電動門打開一道縫兒。

“等等!邵老闆,看你這人不錯。俺們這邊老的老,小的小,這麼多號人,都往廠子裡去不方便,能不能給弄幾個爐子,讓俺們留在外面的人,取取暖?”

老頭子沒有穿孝,在等同伴解下腰間孝帶時,突然向邵勇張口。

“沒問題!”邵勇回頭吩咐柱子,“去搞幾個液化氣爐,給大家點上!”

柱子沒有動窩,臉上掛著不情願。邵勇邊轉身往裡走,邊催促,“過去都是一家人,現在人死了,就變兩家啦?”

“過去也是兩家人。現在又跑來咱們廠來鬧事,還要俺們給生爐子,想啥呢?”

柱子陰著臉,在邵勇走到身前時,小聲嘟囔。

“看事,看大點兒!別芝麻大心眼。聽我的,趕緊快去。影響了我談事,看我怎麼收拾你!”

邵勇大步向辦公樓走去。喪家代表自有佟蘭引領。柱子看邵勇認真起來,不敢怠慢,帶人去找液化氣取暖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