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川浪子 作品

第208章 壁虎斷尾的大機大用

噗……噗噗……

夜空出現翅膀翻騰的聲音,夜鷹睜著銳利的眼睛俯瞰著下方,見兩束黃光前有數簇圓頭,那是人類!且離去,捉易捉的野兔。

噗……噗噗……

聽著罕見的夜鷹出沒聲,眾人無聲地看著前方二人,楊贊賢低眉垂首,畢恭畢敬,是什麼讓這年逾花甲的人還能這般虔敬?而他身旁的榮振威依舊滿頭霧水,如墜雲裡,不過他向來唯楊兄馬首是瞻,他怎麼做,自己也學著做,從來沒有出過錯。

伏雲隱看著這二人,由於自己幾人的遮擋,他們二人只有面目被光芒照射。

“夜半攔路,非盜匪賊患,即魑魅鬼靈,汝是什麼?”

楊贊賢看著背光的伏雲隱几人,面目黑黢黢的,只能看見大概輪廓,但是他此刻誠心而來,不敢稍有半點要求可言。

此時他已經不像來時那般慌亂,似乎已經組織好措辭,他緩緩抬手抱拳躬身道,“大師,非盜非鬼,實乃大廈將傾,危橋將覆,弟子愚痴,特來請明眼大夫開藥方子。”

伏雲隱沉默。

楊贊賢耳邊清淨,心頭卻有鐘鼓齊鳴,前方傳來回應,“烏龜上岸,鮭魚洄游。”

他心一咯噔,這句話他聽明白了,烏龜上岸尋穴下蛋,鮭魚回淡水水域產卵,任務完成,就該走人,這是上天的因緣,不留戀,不忘返。

想及此他禁不住苦笑一聲,這問題,就算高松結廬來,恐怕也解救不了,眼前這個禪師看似年輕,但機鋒甚是毒辣,明明看到病患身體內的毒素,就是不給解藥,常言下毒之人毒,那毒不過是當時毒害人身,是為小道,這禪鋒上淬的毒,才當真是殺人無影!乃毒之大道。

怎麼辦?要怎麼才能打動他?

傾盡家財?美女權勢?霸刀刀訣?

在這個人面前,想想都是一件令人恥辱紅臉的事!

楊贊賢的心理活動如同自戕,伏雲隱的身形並不高大,但此刻他彷彿化身持鐧韋陀護法天尊,瞠目怒眉,堂皇霸氣,讓他呼吸越來越沉重,一輩子順風順水,這還是第一次進入完全不著力的境地。

“楊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倒是跟我說說啊,你一個人在這兒憋著,憋壞了。”

氣勁感知何其敏銳,榮振威頓時察覺到了這個義兄的異常情況,湊近輕聲說到。

可他根本不理解楊贊賢所想,此刻楊贊賢好似悶葫蘆裡的青蛙,走投無路了。

且幸而一道天籟之音出現,“能到此處,還是頗有幾分斤兩,且說說你開悟的事。”

楊贊賢大喜,眸中爆發出六十餘年未有的歡喜光芒,這是伏雲隱主動打開了一個貓眼,就看自己扣門環扣得響不響了。

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早已經理順的言辭,他才抹抹手掌心的汗拱手說道,“伏師傅明鑑,姑且沾光叫您一聲老師,老師臨別一言,初不悟,但料想其中定有玄機,不過當時無意去參,只作尋常之語。”

見楊贊賢開始娓娓道來,不懂的田海螺幾人頓時睜著眼睛將他盯著,耳朵豎得高高的,怕漏下一個字,這是接受機鋒的正主,他所思所想,定符合禪境。

“上天眷顧,老師慈悲,及至遇到家中狗兒,從犬子那裡得到狗兒母親花衣因為狗子被送出,傷心數日,晝不食,夜不寐,這才恍然大悟老師所說喪子之猴,易殺,不易活的道理。”

說到這裡楊贊賢看了看伏雲隱,見他在微閉著眼,不讚不斥,淡如清風似乎自己悟不悟與他完全無干系。

不過既然話已出口,他得把它說完,“猴界喪子,有舐犢情深的母猴甚至能哀慟數月不止而自絕性命,若感情淡一點,那母猴也會悲痛數日,此乃天性,這是易殺。於人,就更為殘酷,若我姐夫其人,愛女如命,雖年月已久,但若驚聞噩耗,必定如當年頹廢態,甚至心殺自己,也極為可能,當場奪命不為可惜,這個殺字,實為奪字,奪丈夫之志,奪向上之心,奪活躍之氣,奪得來一個圓滿的人最後宛若廢人,呵,實際上,姐夫如今,已與廢人無異!”

話到最後,楊贊賢終於痛痛快快地說出了深藏心底的話,榮振威心頭大震,他瞠目結舌道,“楊大哥,你,你……”

“賢弟,難道,我說的,有半句假話?”

“你怎可這般汙衊師尊!”

駱酹是榮振威多少年的精神榜樣,是慈父,是嚴師,是偶像,毀謗他的人,不可饒恕!

他憤怒地爆發出強大的氣勢,頓時讓這裡颳起一道卷地風,他揪住楊贊賢的衣領喝罵道,“楊贊賢,我敬你是我義兄,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向師尊請罪!”

眾人面面相覷,沒想到楊贊賢只是陳述一下悟到的禪機,居然把場面搞得這樣緊張起來,讓所有人都不知道怎麼做了,不過看伏雲隱依舊微閉著眼,並不打算幫誰。

“師兄,你看這……”田海螺悄咪咪地湊到古月耳邊說到。

古月亦微微偏頭輕輕笑道,“放心,這榮振威心境上遠遜於楊宗主,只怕接下來不過三言兩語,他就會敗下陣來。”

“哦?”田海螺發現不了,她只能顢頇而好奇地繼續觀察。

卻見那楊贊賢,好似終於大炮上膛,他平靜地看著暴怒的榮振威道,“賢弟,你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師父很看中你,但是卻讓我來掌宗,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不管!師父就是我的天,我的神,誰要敢潑他老人家髒水,就算隱門結廬來了,我也將他劈成兩段!”

“賢弟!是!你藝境比我高強!你有狂傲的資本!但是你有什麼其他驕傲的資本?你是他女婿嗎?你是他兒子嗎?你是他最終印可的真正衣缽傳人嗎?不!都不是!讓我告訴你,該驕傲的是我,我是西北鑄劍宗嫡系第二十一代掌門!我是霸刀宗宗主駱酹結髮妻子的弟弟!我是霸刀宗受宗主印可的第十二代衣缽傳人!我還是霸刀宗和秘廬刀劍的實際掌權者!我還是宗門內三百六十八人的衣食父母!”

轟!

這一連串的炮彈把榮振威轟炸得體無完膚,他無法相信平常對他愛戴有加的義兄,竟然對他這樣地貶低,他引以為傲的東西,跟他比起來,如同丸泥之於珠玉,麥秸之於楠木,豈可相提並論,同臺爭鋒?

“你……你變了……楊大哥……你變了……”

榮振威無聲地放下自己揪著他衣領的手,只是無助地看著他,何去何從?何去何從?

不知道是楊贊賢的預謀,還是他無心之舉,他藉著這一口惡氣,使勁抓住他的兩隻臂膀,看著他如同孩童一般無辜的眼睛惡狠狠道,“榮振威!可是我擁有了一切,我快樂嗎?我幸福嗎?”

彷彿真情被他從心底勾了出來,他居然飆淚道,“我快樂個屁!掌門人是個屁!衣缽傳人是個屁!合併的霸刀宗是個屁!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就病死了,是大姐把我們五兄弟帶大,三年之內父親,大哥全都不幸身亡,是大姐操持劍門,駱侄女一走,如母親一般的大姐也死了,榮振威!你懂這種感覺嗎?不,你不懂!你只知道三件事,練功!吃飯!睡覺!就連徒弟你也教不出來好徒弟!可你知道我嗎?我要操持鑄劍門,不讓百年技藝在我這裡斷了,大姐一死,駱哥乾脆撂挑子拍拍屁股走人,也把這個擔子給了我,我是個人!我是個會累的人!可是我還不能說一句抱怨的話!我害怕你沒有信心,害怕門人沒有信心,害怕別人說我們霸刀宗被別人說是軟骨頭!害怕這個威震天下的家業在我手裡給毀咯!”

“楊大哥……”

榮振威動情地留下淚水,他性情不敏,何時知道這些楊贊賢深藏心底的話?此刻一經他說出來,真如砯崖轉石萬壑雷,讓他混沌的心明瞭個透。

楊贊賢用衣袖擦了擦淚,這一通宣洩後,他禁不住嗤笑一聲,“哧嘿……”

他重新綻放出和平日一般的溫潤爾雅的笑顏,伸出右手將他的右手緊緊握住,兩人的左手又同時疊加上來,掌心的溫度,似乎比平時更加通融了。

楊贊賢淚目彎彎地看著榮振威,“賢弟……可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要有志氣呀,人要有所超越呀,你何時才能超佛越祖,成真正的樑柱呢?師父,是一個甕,你若進去,就是鱉,你若出來,就是比甕還大的缸,這才是師父為什麼在喪志之前不敢給你印可的真正原因,你可明白?”

“楊大哥……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你受苦了……”榮振威帶著哭腔回應道。

“嗯!”楊贊賢欣慰地點了點頭,隨後便將他的手放開,繼而轉身看向伏雲隱,神奇的是,這一次,他胸無點塵,再也無所無懼了。

“所以,這才是老師真正的禪機所在!如何去死成活?我和榮弟若是直接把這個消息帶給兄長,以他的性情,他那樣深沉的愛心,那種說放手就放手的性格,勢必瞬間讓他產生死志,世間已經沒有可留戀的了,一死百了,和妻子女兒葬在一起,不失為一種浪漫。”

“但是他死不要緊,宗規在前,而迎接駱小姐歸宗的是我和賢弟自作主張決定的,若是因為我們的一個善舉害死一個人,一個霸刀宗的祖師爺,一個和我們干係密切的親人,這善舉就變成了惡行,我們倆就成了罪人!”

“什麼!”榮振威和田海螺幾人頓時於言下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榮振威哆哆嗦嗦地呢喃道。

“不是自矜之語,我和賢弟都是仁義之人,到那時候,哪裡還有心情來整頓宗門,來振興刀宗?屆時如普羅牌,一倒全倒,宗門必不復存焉!君不見,昭烈帝痛失桃園結義兄弟而傾漢?縱然出師一表真名世,亮,志奪心死,漢室之頹,已無力迴天矣……”

楊贊賢深切地搖了搖頭,將最後一口氣抒發完畢,才抬頭平靜地看向伏雲隱,“老師,學生,解得可對?”

伏雲隱終於睜眼看向他,雙手合十道,“宇航員見太陽,得其早光。”

聽著伏雲隱的讚許,楊贊賢露出欣喜的笑容,拱手恭敬道,“老師可是願意開方子了?”

“既見太陽,還去接近,難道不知是一個死字?貧僧不立危牆之下,汝等請回吧!”

話畢伏雲隱終究還是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轉身欲回,只有古月默默地無言跟上。

“大師!”

情急之下楊贊賢趣步到他身後,而被點破的榮振威亦緊跟而來。

“大師!”

伏雲隱已經上得車梯,古月頓時攔下他們道,“二位,我等因緣已盡,不可強留,他日,才好有相見之時。”

“大師!佛說普度眾生,難不成是一句謊言!”

楊贊賢見救命稻草不願伸出援手,無奈之下開始毀佛謗佛。

“你這人好生無禮……”

“海螺!”

伏雲隱制止道,隨後才微微轉身,斜著看向他,“非是貧僧不願,世間善惡,皆系一念之間,一念起,因緣生,一念落,因果定,實是貧僧無能為力也,惜哉痛哉!阿彌陀佛……”

他口誦一句佛號,隨後再無掛礙,抬步進得車內,消失在二人跟前。

“大師……”

“兩位,請回吧,事已成定數,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順其自然方為道。”

古月撂下一句開解的話,便和幾位師弟師妹走了上去。

“嗨哎!”

咔嚓!簌簌……

眾人只聽一聲大喝,夜中傳來一道骨骼碎裂,肌肉撕碎,血灑黃土的融合音。

“賢弟!”

楊贊賢驚愕而哀慟的聲音響徹黃煙大漠,受驚的眾人亦回身看去,這一看才被駭住了,而伏雲隱亦快速衝了出來,來到眾人跟前,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榮振威如一匹孤傲的狼,他右手舉著自己那一根還在痙攣蠕動的胳膊,眼睛瞪得大如銅鈴,死命地看著伏雲隱。

他一邊流著鮮血,一邊顫顫巍巍地走到他前方,噗通一聲跪下,右手把左臂高高地舉起,微笑著哆哆嗦嗦道,“大……大師……大師……”

伏雲隱皺著眉頭看著他氣勢通天的雙眼,禁不住長嘆一聲,“哎……”

隨即他轉身以側面對著鮮血淋漓的榮振威,恍惚間,默然點了點頭。

那輕輕的一個動作,如同生命之光,榮振威笑著倒下了,昏迷前還聽到自己敬愛的楊大哥撕心裂肺的吼聲:

“我的好兄弟啊!你痛啊,哥哥痛啊!啊!啊……”

……

誰道痴漢無法覺?一心向上不求生。

世人皆知,壁虎自保,有斷尾之勇,袋鼠逃生,可拋親兒,自然法則,令人扼腕。

嗚呼……

痛哉!振威……

惜哉!振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