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善良(第3頁)


 祝纓對金良夫婦一揖,說:“都說我現在做得好,依附著鄭大人,這話不假。我卻還記得在大哥大嫂家裡寄住的日子,你們也沒嫌我給你們惹禍招災的晦氣,我坐牢的時候,大嫂還照顧著我爹孃,後來房也燒了,還沒趕我走,依舊收留。鄭大人是咱們相識的緣由,咱們的情誼是咱們處出來的。”


 金大娘子眼眶溼潤了:“你這人,現在又說這個做什麼?”


 祝纓道:“我們是外鄉人,到了京城什麼也不會,沒少有人當面背後的笑話我們鄉下圭包子,大嫂仔細,教了不少,著實費心。”


 “這算什麼?本來就是投緣。”


 祝纓道:“我實在想與大哥大嫂長久處下去。”


 金良甕聲甕氣地說:“難不成你還想散夥麼?!不用你說,也是處下去的!”


 金大娘子道:“大家夥兒提起你來,都說你能幹又講義氣。什麼鄉下不鄉下的?滿京城還能再找出來比你更可意的人麼?”


 祝纓笑笑,掏出只一匣子來送給金大娘子:“那大嫂就收下吧,您要不收,就是我挑的東西不可意了。”


 金大娘子一怔,笑著接過了,金良笑罵:“好小子,說了這麼多,在這兒等著呢!要是說你是個義氣的人,你就會說‘不收就是不講義氣’了?”


 金大娘子接過匣子,也沒打開,就招呼祝纓:“來,就在大嫂這裡用飯!有極好的豬蹄!”


 “哎喲,那可太好了!多給我點兒,我除夕當值,可得帶些回去吃。”


 金大娘子道:“怎麼……”


 張仙姑道:“挺好的!在宮裡過年哩,我們前二年做夢都想不到還能這樣呢。她初一就回家來了!”


 金良著實喜歡祝纓這樣的“樸實忠厚”,道:“管夠的!先吃著。再叫你嫂子給你烀一大鍋!二十八就給你送過去。”金大娘子已經琢磨著除了豬蹄還得再給整隻雞,弄點別的菜餚之類。當值不能喝酒也得把菜備得好好的。


 兩家人一處吃飯,祝大和金良喝酒,金良喝多了,拉著祝大的手說:“老哥哥,你這兒子,好的!”


 金大娘子這個時候是不會勸丈夫少喝的,臨走的時候又給祝纓在一隻大瓦盆裡裝滿了豬蹄,封好口放到車上,笑著把人送走。這才回到房裡要看看祝纓送她的是什麼。


 小匣子被扣上了,縫上貼了張紅紙封皮。金良罵道:“就他仔細!”


 金大娘子邊打開邊說:“三郎就是個仔細人。噝——”她的手一抖,趕緊抱住了匣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再打開。


 金良道:“什麼東西?你沒見過好東西麼?艹!”


 這是一匣子的珠子,雖然匣子只有巴掌大,裡面的東西卻很晃眼——是極好的珍珠。


 珍珠好不好、貴不貴就看幾樣,大不大、圓不圓、色澤好不好、個頭一樣不一樣。這一小匣子有幾十顆,都是南珠。圓潤、皮光頗佳、大小一樣,滿滿一匣子、熒光燦燦的。


 金大娘子咬著指頭說:“這可不便宜呀,都能算得上大珠了。你說他……”


 金良點點頭:“唔,我倒知道這個來路。”


 “你是說抄……來的?”


 金良道:“你收下就是了,不用說出去,他是個有數的人,辦事從來不用人擔心的。他既敢送,你就放心收著。”


 金大娘子笑道:“那好。拿兩顆鑲耳墜也很能戴得出去了!”又點了點足足有四十顆,量一量,直徑雖然不足五分,也有四分,五分以上是大珠,四分看著也很好。盤算再串根項鍊、鑲兩根簪子、鑲個戒指,也能湊一套首飾了。


 她說:“哎喲,他這出手可真大方哎!我給他好好準備些吃的!”說著就叫人出去買菜。


 金良笑罵了一句:“臭小子。”揹著手去教訓兒子了,哪知金彪得了零用錢,早跑沒影了,氣得金良真心實意地罵:“要不是過年,我非得好好揍他一頓不可!他孃的!我怎麼就生不出那樣的兒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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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樣的兒子”與父母已經回了家,張仙姑也不問祝纓送了什麼,既然是祝纓的私房,那肯定是有說法的。


 祝纓當然有安排,她抄家的時候也要“和光同塵”,她的手法又是那些人所不具備的。五分以上的是大珠,這個她知道,所以五分以上的,要麼歸公賬,要麼入小賬給鄭熹。她拿這五分以下的,也不算小,就沒那麼顯眼了,京城普通富戶也用得起,豪門裡這些東西簡直沒了數。


 不但送金大娘子,祝纓自己也留了一部分,送人或自用都是很好的。郡主賞的簪子都挺好,但是張仙姑死活不肯拿了用,立意要讓“做官的”妝點門面。祝大倒是躍躍欲試,又被張仙姑按住了。


 祝纓就安排了鑲幾根簪子給父母用。


 她還有些旁的私房,也都一一安排了用項,卻又不一股腦地拿出去或賣或當。一則沒有放心的店鋪,二來也有點顯眼,容易被人盯上。


 張仙姑不知道她的打算,只說:“還是買兩條羊腿吧!除夕夜光吃人家給的東西怎麼成?買兩條,一條在家燉湯,一條燉得爛爛的給你帶過去。”叫上祝大出去辦年貨。祝纓就出門去取訂的簪子。


 鋪子是甘澤介紹的,鑲了兩根金的,簪身略細。又有幾根金包銀的,粗些。看著都是金光燦燦的,是今冬京城流行的款式。又取了幾枚金銀戒指,都拿了回去,給張仙姑日常戴。


 次日,祝纓就拎著個錢袋去找老馬。


 老馬看到她就笑了:“放假了?”


 祝纓將錢袋扔給他:“嗯。”


 “哎喲,不敢!”


 “存你櫃上的,以後再來免得賒賬。”


 “別人都是記賬,年終一總結。您倒好,先付了。”


 祝纓道:“趁現在手頭寬裕。”


 “您這還沒發財?”


 祝纓道:“旁人幾輩子的積蓄才在京城站住腳,我只有一個人,還要養家,能發什麼財?也不敢狠命的掙的,凡一時得勢就要狠命搜刮的,都不長久。”


 老馬挑了個拇指,道:“明白人。都說您心地好。”


 祝纓翻了個白眼,老馬不笑了,身子微微前傾:“真格的,有人託過來了,請您高抬貴手。”


 “我沒幹什麼吧?”


 老馬嘆了口氣,道:“有個小子,家裡窮,他不合走了我們這條道,家裡父母兄弟都不認他。有個親妹子倒不嫌棄他,可有什麼用?窮!女孩子被賣進了那邊一個府裡,倒是吃飽穿暖了,可惜被抄了。”


 祝纓道:“不對。能放的我都放了。”


 老馬道:“是我沒說清楚,還沒正式抄,也不遠了,跟主人家一道關在府裡。現在不抄,開春也是抄了發賣的命。謀逆,抄家都算從輕發落。”


 “說實話。”


 “真的!再沒瞞您別的什麼。天下官兒我只怕兩個,一個是王大人,一個是你,王大人正派,你……”


 “嗯?”


 “害!你厲害!眼毒。”


 “我還手黑呢。只要她能捱到判的時候,我就設法接了這一家的案子。只要案子在我手上,與她一樣處境的,我都一般放了走。現在卻不大好辦。”


 老馬道:“能託人送點吃食麼?”


 祝纓道:“哪一家,名字,長相都給我。”


 老馬趕緊叫了一個青年過來,此人長得極普通,衣著也極普通,是個當小偷的好模子。見了祝纓就跪下來哭,爬過來要抱大腿。祝纓一閃,躲過了:“你年紀比我大,我也不受你的頭,訊息給我。”


 青年道:“家裡小名叫三妞,到我肩膀,眼角有道疤,今年十六了。賣到那邊光祿大夫嚴家當燒火丫頭的。”


 祝纓一聽消息合上了,就說:“等著。”


 老馬忙把她的錢袋又還給了她,說:“這個不能收,您什麼時候到我這兒來,我只有招待著的。”


 祝纓道:“當我跟你買的,你準備點乾糧,有什麼鹹菜疙瘩之類也弄點兒,給姑娘的東西也預備下——別弄太好的,容易被搶。再弄只雞、一條羊腿,一會兒送過去。”老馬還是不肯收,祝纓道:“成,那就記賬上。”她收回了錢袋,去了嚴府。


 嚴府是還沒判的,一家子悽風苦雨封在府裡,奴婢更是缺吃少穿。祝纓先不問關押的什麼人,只與守衛套近乎。她是大理寺的,守衛對她也還算客氣,只是對她一個放假的跑過來圍觀他們值班有點不滿。祝纓與他們聊起來:“我除夕夜也當值呢。”


 守衛不免與她略略惺惺相惜一下,聊了一會兒過年值班的倒黴,祝纓又說:“怎麼裡面有哭聲?”


 守衛笑道:“都說小祝大人心地好,是有哭的呢。可誰不哭呢?挨著吧。享樂的時候他們在裡頭,也沒見他們能聽得見牆外的哭聲。”


 祝纓搖頭道:“裡面的僕人還是可憐的。”


 又套了一陣近乎,祝纓就說,給裡面的僕人一些吃的,守衛也沒反對。祝纓就讓人拿了煮好的雞和羊腿送給守衛,再把吃的送進去。幹完這些,也不回茶鋪,遠遠跟老馬揮揮手,走了。


 老馬和那個面目普通的青年再要追時,哪還找得到人影?老馬道:“哎喲,這回人情欠大發了。仔細將來得給他賣命。”


 “那也沒什麼。反正也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他比別的官還好些。”


 老馬笑罵:“沒出息!就你命賤!”


 “原也不值錢的。”


 老馬輕嘆一聲:“是啊。都是賤賣,好歹在他這兒不那麼賤。”


 祝纓做了一件好事心情不錯,又遛遛躂躂,狀似無意,一路遛躂到了金螺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