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心腹大患

而另一邊的李景隆,帶著三百兵丁,回到了應天府。

與他同行的還有翰林修撰丁顯,和元帝國的大汗脫古思帖木兒,以及他的一家子。

老脫家的人口多,不大好帶,所以李景隆只帶了些他的直系親屬。

老大天保奴,老二地保奴與幾個后妃和公主。

這會,天色已經晚了,但還沒有那麼晚。

晚風吹來了夕陽,讓葉子翻起了黃昏。

李景隆看著眼前的城門。

守城的兵丁驗看印信,販夫走卒魚貫出入,工匠下了工,還有一夥進城喝上樑酒的漢子併成一排,簇擁在一起大笑,說著宴席上的種種。

李景隆覺得恍惚。

風吹的平穩又均勻,可他的眼光卻那麼熱烈,帶著細碎的光。

離開這裡也不過數月而已,可他卻覺得相隔十年。

這次回到京城,並且是親手抓住了蒙古大汗之後回到的京城。

這讓他似乎看到了,當年父親大勝班師,全城百姓夾道歡迎的場景,只是如今,班師的主人翁換成了他。

他知道,他一生的成就永遠不可能越過他的父親,就像是朱標和朱雄英,窮其一生也不可能超越當今皇帝一樣。

那一代的開國人馬,都有身填亂世、縱死無悔的大氣魄,可他卻顯然對功利更為熱衷。

所以他不求朝野震驚,不過...要是大傢伙給面兒,一聲虎父無犬子還是要的。

這時,座下的戰馬開始有些不安分,馬蹄刨動,馬聲嘶鳴,這讓他覺得,似乎是在奔向黎明。

直到這時,他才猛的一拉馬韁,讓馬匹幾乎人立而起,然後他馬鞭斜指,橫刀立馬的亮了個相。

“進城!”

......

進了城後,他的興奮壓過了悵然,並且溢於言表。

看了看身旁的囚車,他放緩馬匹靠了上去,又笑嘻嘻的對靠坐在裡邊的人說道:

“脫老哥,明兒,明兒個就要見到陛下了,咱老李給你對一對流程哈...”

想了想,他繼續說道:

“明兒個呢,陛下會抽出功夫見你一面,大概齊是在奉天殿,也有可能是在別的地方,咱看情況...”

“呃嗯...到時候呢,你就說上幾句吉祥話,什麼大明光照日月,什麼皇帝至聖至明,臣脫拜服,賓服,畏服...”

“唔!當然了,你要是實在有眼力見兒,上去就給咱們老爺子磕個響頭,來個納頭就拜,或者扭一扭,轉一轉,舞上那麼一曲,那就更好了...”

說著,他又喘了口氣,低頭解下馬鞍旁的水壺抿上一口,然後繼續說道:

“再然後呢,咱英明神武的洪武皇帝陛下,會在應天府給你找個宅子,一個又大又敞亮,並且風景合宜的宅子,你可以和你兒子閨女住在那...”

“哦對,也有可能會獻俘太廟,脫老哥你自己也知道的,你身份不俗,也是很有這個必要...”

聽著李景隆的喋喋不休,脫古思帖木兒把臉扭到了左邊,又扭到了右邊,或者直接閉上眼睛。

直到最後,被他絮叨的實在受不了了,才抬頭看向他的眼睛,聲音帶著上了火的喑啞:

“如果是在草原,我會把馬鞭抽在你的身上”

李景隆聳了聳肩:

“很遺憾,這是在大明”

另一邊的丁顯撥馬走了過來。

以前的他不會騎馬,甚至對這種四條腿的牲口十分畏懼,在家鄉幹過最露臉的事,就是在很小的時候,被爺爺把著,騎了一隻長著陰陽臉的老羊。

可如今不騎馬卻是不行,尤其是在軍馬營,看那些在馬上上下翻飛的精銳騎兵,也被他琢磨出了一些門道。

從一些簡單的‘嘚,駕,喔,籲’開始,到如今的也敢嗷嗷叫著往前衝。

他瞥了一眼略顯狼狽的脫古思帖木兒,對李景隆說道:

“你看...是不是找個地方給他洗洗涮涮,啊?等明兒進了宮,有礙觀瞻啊...”

李景隆搖了搖頭:

“算了,階下囚就要有階下囚的樣子,況且...狀元郎都還不洗澡吶,一股子馬糞味兒...”

丁顯面色如常。

換了以往,要是被這麼呲噠,他早就跟李景隆幹起來了。

可軍中畢竟鍛鍊人,而他尤其鍛鍊了臉皮,如今的他,已經從不要命練成了不要臉。

他抬起拿馬鞭的胳膊,在胳肢窩裡嗅了嗅,小聲嘟囔了一句‘誰往本官的胳肢窩裡倒醋了?’

之後,又狀似無意的斜睨著李景隆:

“你嫌我臭?”

“不是”李景隆搖了搖頭,在他臉色稍微好看些後,才繼續說道:

“我是嫌你不香”

“你他奶奶的...”丁顯笑罵他一句,又一臉緬懷著和李景隆絮叨著話:

“此次一行,本官真是感慨良多呀...天地廣闊兮,志存於高遠,歧路多哉兮,蓬萊今何在,王師威武兮...”

“如今吶,本官才算是知道了,什麼天降大任,什麼苦其心志...這都是聖人在扯著球毛的閒扯淡,你讓他搓一輩兒的馬糞試試?”

“他能打著羅圈兒的罵娘!”

“哦對了,之前啊罰了俸祿,我們家你大嫂子就說要搬個家,這兩天我琢磨琢磨,到時候燎鍋底請你去我家吃酒,啊?”

李景隆啞然失笑,也給出了自己的幫扶:

“也就一年的俸祿,至於要到搬家換院兒的地步?”

“回頭啊,我讓家裡給你送去些,就算你借的,你再去米行賒一賒,也就差不多了...”

“嗨...”丁顯搖了搖頭沒吭聲,又咧著嘴,在李景隆不注意的地方笑的狡猾。

他就壓根沒指望李景隆的那點仨瓜倆棗,借了不得還?賒了不得還?還得往裡搭人情...

可要是先把窮哭出去...李景隆知道了,太孫就會知道,太孫知道了,他就會湊熱鬧,他湊熱鬧,好意思空手來?

想到這些,丁顯的心裡笑出了八顆牙齒,又隱隱的有些期待...

嘿...我優秀的太孫殿下,你可千萬的甭讓本官失望啊...

你爺爺三天兩頭的罵我,你爹又罰了我一年的俸祿,你還把我撂在營裡搓馬糞,我該你們老朱家的?

要是不坑你點銀子...不坑你一把大的,老丁我這輩子怕是都難睡好覺了...

......

翌日。

等李景隆押著脫古思帖木兒覲見皇帝,已經到了午後。

進了京城後,脫古思帖木兒不同於在趕路途中的頹然。

他似乎是弄丟了所有的精氣神,連頹然都沒有了,只剩下一股哀莫大於心死的悲傷。

侍衛讓他動動,他就動動,侍衛讓他站那,他就安靜的站那,侍衛要綁他的手,他還順從的把手揹著身後。

直到進入了午門後,看著朱漆黃銅釘的大門,他才突然的嚎啕大哭。

他想家了。

一路由北向南而來,他想家的情感就越是濃烈,直到此刻的無從隱忍。

他想起了草原上的風自林間來,想起了草原上的沙蔥味道,還有醇厚的馬奶酒和煮肉的香氣。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

北齊高歡的敕勒歌,讓他覺得是無比的親切。

他多想在湛藍的天空下,放馬、捕獵、比武,再煮上一鍋肥美的黃羊肉,嗅著草原上獨有的青草氣息,和族人們一起笑著載歌載舞。

可惜,他再也回不去了。

李景隆看了看天色,又擺擺手阻攔住要上前的兵丁,給了這個梟雄最後的體面。

過了半晌,他才好奇的問道:

“脫老哥,你這是怕死嗎?…這個…你放心,陛下心胸開闊,是不會殺了你的…”

“活著的你,比死了的,有用!”

脫古思突然不哭了,瞪了他一眼,氣宇軒昂的往前走:

“你見過有怕死的蒙古大汗嗎?”

李景隆直接扒底:

“那打仗那陣你跑啥?”

脫古思理所當然:

“先跑,回頭招兵買馬揍你們!”

……

而另一邊的奉天殿。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依然在處理奏疏。

抽空乾點兒是點兒,忙人有忙人的過法兒。

朱標和朱雄英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後。

脫古思帖木兒畢竟不是一般人,所以一向以泥腿子為榮的朱雄英也換上了袞服、冕冠。

下首,幾個朝臣的最前面,太師李善長也在這裡,有時閉目養神,有時也會附和幾句朱元璋說的奏疏上的事。

他是被特意叫來的,北元皇帝受俘,對於他這個為了驅逐胡虜而奮鬥了終身的開國重臣來說,很有意義。

李景隆來的時候,朱元璋剛處理好一份奏疏。

他押著脫古思走進殿內,走的雄赳赳,氣昂昂,把身上的盔甲振出嘩啦的響聲,就像是一隻發了情的母熊。

他的身後跟著幾個兵丁,各自押著脫古思帖木兒的兩個兒子,天保奴和地保奴,還有一些北元的大官。

朱雄英小聲的對朱標說道:

“天保奴,兒臣在北疆的時候就見過了,雖說都是太子,可從威儀上就比父親差老鼻子遠了,乾瘦乾瘦的,也不雍容...”

朱標用手扒拉著冕冠上的寶石珠子,面色如常的看了幾眼,點點頭:

“那這實話孤就不跟你犟了”

朱元璋放下筆,看向眼前的一群人,輕輕的點了點頭。

他給了脫古思帖木兒一個蒙古大汗必要的尊嚴和體面,也沒有要從這個被俘虜的敵人身上找優越感的意思。

兩個政權的交鋒,是背後兩個族群的鬥爭,你死我活,此消彼長,卻也無關對錯。

我不干你,你就會幹我,都是為了生存。

過了半晌,他笑著說了第一句開場白:

“咱們可是老朋友了...”

脫古思帖木兒把臉扭向一邊,選擇不去看他們。

如今到了這種地步,也沒什麼不甘心的。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前人田土後人收,還有收人在後頭。

等他們老朱家江山倒覆的那一天,不會比他好過多少。

看他不吭聲,朱元璋繼續笑著說道:

“這幾年,你可沒少給咱搗亂...”

“太原城下,金山以北,開元,西涼,灰山...咱很早就想請你到大明作作客了...”

脫古思帖木兒目光灼灼的看了他半晌,似乎是要把他的臉刻在心裡。

最後,他又再次的頹然的低下頭,顯得傷感不已:

“你確實是一個英雄…只是我,玷汙了黃金家族的榮耀…”

朱元璋又是輕笑。

“咱是否是英雄,又有什麼是非功過,就留給後人評說吧…”

想了想,朱元璋又繼續說道:

“至於你,窮途末路之時,有沒有有愧於祖先…在咱看,你是有過的,可因卻不在你…”

說著,朱元璋站起身,揹著手走下御階,然後接著說道:

“爾等入主中原,卻不思進取,怠惰民政,把江山社稷胡搞一氣,才出了咱這麼一個載興炎運的朱元璋…”

“要說一句成王敗寇,可,要說一句自作孽不可活,也可…”

“咱,自淮右起兵時,就發下大願,說願以己身,填平亂世,縱死無悔…”

“就算是兵敗身死,也要替後人們,為馬前驅,開出一條活著的路…”

“昨兒,咱大孫說,看得見的地方和看不見的地方,大明的明月,必朗照於屋簷”

“咱覺得很好”

說著,朱元璋扭身指了指伸手的朱雄英,笑著對脫古思帖木兒說道:

“咱大孫,你不認生?”

脫古思帖木兒又看向朱雄英。

他能確定,這個眼前還帶著稍許稚氣的孩子,就是他在草原軍帳中碰到的那個孩子。

他對這個孩子的印象深刻,心狠手辣,眼光獨到,並且還很不要臉。

只是比起當時,他現在白了些。

這樣的人,絕對是草原的大敵!

他瞪了朱雄英半晌,朱雄英也衝他輕輕頷首,笑著示意。

他說道:

“等你死了,他一定是草原的心腹大患!”

朱元璋露出了他今天的第一個大笑。

南倭北虜,一直是大明朝立國以來的心腹大患。

而能被心腹大患稱呼一句心腹大患,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的評價。

他真的很高興,這還是在西夏李元昊後,第一個被敵人政權評價為禍患的人。

只要三代人連續有作為,那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他衝秉筆的翰林擺了擺手:

“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