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三百三十六章 提筆區區十八畫,道盡人間萬般苦



                朱翊鈞在趙老七的案子裡,和趙老七說,趙老七眼裡已經十分公允的青天大老爺,密雲知縣,其實和孫志誠這些鄉賢縉紳是一夥的,趙老七不明白,朱翊鈞沒有太過於詳細的和趙老七討論這個問題。

    其實,朱翊鈞很早很早就注意到這個問題,那便是肉食者們之間存在的普遍默契問題。

    密雲知縣事在京畿,大明皇帝和明公們對於京畿周圍的掌控力度要遠遠高於地方,那些個閒的沒事幹還要叫喚兩聲的御史、給事中們,若是從卷宗中查出了密雲知縣的判罰失當,這知縣不死也要脫層皮,所以知縣只能選擇公允的判罰,煞有介事卻毫無成效可言的執行。

    密雲知縣被朱翊鈞流放去了呂宋,和孫志誠一道走的。

    而南京情況則完全不同,天高皇帝遠,在大明海防巡檢傳遞消息的信息渠道建立之前,大明皇帝的聖旨到南衙都要十五天的時間,再加上南衙的兼併問題遠遠大於北衙,多重世勢之下,出現楊恪禮這種真正的善人,被人給安排的明明白白。

    朱翊鈞稍微回憶了一下,對著張居正說道:“朕記得,之前寶岐司司正徐貞明的恩師,馬一龍在蘇州府溧陽帶著鄉民墾田,溧陽的鄉賢縉紳們,惹不起馬一龍,畢竟馬一龍是進士,在朝中還有同僚恩師,但是馬一龍亡故後,他墾荒的田畝,全都被兼併了。”

    “張大伴,朕記得,馬先生,一共墾田墾了十二萬七千三百四十畝?庶民不能守,皆被侵佔,數月雜草荒蕪。”

    張宏從袖子裡拿出一本厚重的備忘錄,翻開看了許久,才俯首說道:“回陛下,的確是127340畝地,後來高啟愚到了蘇州府溧陽做知縣,才把這些田給收回來。”

    陛下在關於錢糧田畝這些財物之事上,十分的敏銳,連零頭都記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張宏還是翻看了備忘錄才確定了這個數字。

    朱翊鈞叫馬一龍為馬先生,是他在事農桑這塊,的的確確是馬一龍的再傳弟子,徐貞明可是朱翊鈞的農學師父,廣寒殿和寶岐司,都在西苑,而且緊鄰。

    “很是相似。”朱翊鈞十分確信這兩件案子是類似的,都是肉食者普遍默契,而作為調節矛盾的載體,大明朝廷地方官府,在田畝兼併的問題上,並沒有起到調節矛盾,抑制兼併的作用,而是出現了負面作用,放寬縱容。

    張居正思考了一下,點頭說道:“大明土地兼併,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問題,可的確如陛下所言,的確存在縱容的問題,所以,臣在新政之初,第一件事,就是吏治,而不是別的,外官,大明的地方官員,是朝廷的手腳,如果不打通四肢的經脈,無論是什麼樣的政令,都是水中花鏡中月,無稽之談。”

    張居正沒有否認存在的問題,他清楚的知道這些問題所在,而且正面面對這些問題,這也是朱翊鈞喜歡和張居正論政的緣故,因為張居正在皇帝面前,從不說謊,他拿了王世貞的《竹禽圖》,就直接在皇帝大婚的時候,作為賀禮送給了皇帝,從不掩飾自己的貪腐。

    朱翊鈞兩手一攤的問道:“這高資只有五千畝田,可是咱們大明有多少這種明明適合耕種,卻只能荒蕪的田畝,這些個田畝,為何咱們大明的官吏們,寧願逼死楊恪禮,也不肯讓這些土地長滿莊稼呢?”

    張居正思索了片刻說道:“有些事,看似四兩重的事兒,上稱就是千斤打不住,而有些事,看似千斤重,結果一上稱就是二兩重。”

    “大明國朝財用大虧,是隻有臣一個人注意到了嗎?嘉靖二十九年虜入,東南倭患,大明兩線作戰,財用就已經大虧了,朝廷度支只能做到三個月,之後就只能欠了,翰林院的翰林們、都察院的御史們,六科廊的給事中們,反覆上奏說這財用大虧是不行仁政導致,把解決國朝財用大虧,說的比女媧補天還難。”

    “以臣來看,也不是很難嘛。”

    萬曆三年起,大明皇帝的零花錢金花銀額度從一百萬漲到了一百二十萬,而大明國庫基本解決積欠,到了萬曆五年,戶部已經有了六年所積,甚至往老庫裡騰了一百萬銀,作為備用應急。

    財用大虧,其實從孝宗朝開始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了萬曆年間,這在所有人看來,是萬斤重的大事,結果到了張居正手裡,就能夠解決了,張居正和晉黨狗斗的同時,捎帶手就把問題給解決了。

    萬曆十五年起,這個問題又嚴重了起來,到了萬曆末年,一百二十萬銀金花銀名存實亡,到了天啟、崇禎年間,皇宮累年虧空,根本沒有銀子度支了。

    一樣的道理,這大明治下,土地荒蕪無法耕種,復耕復產這件事,讓各地地方官們說,都是難如登天,結果楊恪禮只要稍微出手,這千斤重的事兒,結果只有二兩重。

    這一直以來鼓譟風力的地方官員的臉面,往哪裡放?讓一直將土地荒蕪歸咎於大明百姓尚奢務虛的勢要豪右們的臉面,往哪裡放?

    你窮?你快餓死了?你不努力,活該伱窮。

    張居正吐了口濁氣,繼續剖析問題說道:“陛下,南京禮部右侍郎董傳策,收受了陳氏的賄賂,這個事兒,其實還有利來利往在裡面,地方的官吏們不肯解決,不是不能,而是解決了沒錢拿,只要不解決,就有源源不斷的銀子落到口袋裡,而這地方的鄉賢縉紳們,也樂意看到這土地荒蕪。”

    朱翊鈞滿是疑惑的說道:“這是為何?自己手裡的土地荒著,那不是少賺了許許多多的錢嗎?”

    “陛下…”張居正十分複雜的看了一眼大明皇帝,眼神十分的複雜,最多的是欣慰,其次是無奈,再有一絲絲的擔憂,陛下思考問題的方式,從來不跟勢要豪右們站在一個立場上,反而是站在窮民苦力小民們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

    和農戶一樣,那田荒著不種,實在是太浪費了!

    這種立場非常合理,因為陛下的的確確是個農戶,因為陛下的確在寶岐司親事農桑。

    果然,當初賤儒們反對皇帝親事農桑是有道理,陛下一旦真的實打實的,不是做做樣子的腳踏實地的做個農戶,就會以農戶的立場去看待一些問題,進而影響政治決策。

    “讓這些田畝荒著,能賺的更多。”張居正十分肯定的說道:“如果百姓不疲於奔命,為了散碎銀兩不止不息,如何肯認命一樣為了生計,忍受這些鄉賢縉紳們的朘剝呢?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才會為了衣食而忙碌。”

    “王崇古之前說,這鄉賢縉紳,在抑制著大明人丁的增長,雖然海瑞怒斥了王崇古,但這話卻是沒錯的。”

    “兼併,提筆區區十八畫,道盡人間萬般苦。”

    朱翊鈞聽完了張居正所言,掏出了鉛筆,刷刷寫了幾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張居正不可能時時刻刻耳提面命,朱翊鈞要記下來,防止自己忘了。

    “謝先生教誨。”朱翊鈞寫完十分誠懇的說道,這話他已經重複了六年,也會一直重複下去,張居正已經位極人臣了,而且並不想進步的情況下,朱翊鈞真的會一直尊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