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亂亡之禍,不起於四夷,而起於小民



                大明的格物院的格局是六座樓閣包圍著天一樓,在這六座樓閣之外,則是正在營建的德王府,就是皇叔朱載堉,而和朱載堉相對的則是皇帝的行宮。

    這座行宮佔地不過十畝,一道城牆和一座面闊十二間的三層樓閣。

    樓閣一共有四十六間房,朱翊鈞如果在格物院或者講武堂的時間呆到了晚上,就可以不用回宮,直接下榻行宮。

    朱翊鈞忽然開口問道:“先生,你說社稷發展的第一要務是什麼?”

    張居正看向了周圍的廷臣,陛下的詢問是很突然的,春風之下,所有人都在思索,站在格物院的天一樓的六樓,其實很容易得到一個答案,那就是技術進步。

    技術的進步帶來了物產的大量豐富,或者翻譯翻譯,科技就是第一生產力。

    “人。”張居正言簡意賅的回答了陛下的問題,他並沒有因為站在天一樓就下意識的認為技術的進步,帶來生產效率的提高,物產大量豐富就可以促進江山社稷的蓬勃向前。

    朱翊鈞疑惑的說道:“人?”

    張居正俯首說道:“是的陛下,如果將窮民苦力看做是生產工具的話,那麼在一切生產工具中,最強大的必然是窮民苦力本身,因為他們蘊含著讓天地變色之力,自古亂亡之禍,不起於四夷,而起於斗升小民。”

    “秦之強盛,兼併六國,一統天下,卒之擾亂天下者,非六國也,乃陳勝、吳廣小民也。”

    “漢之天下,四夷款塞,呼韓來朝,卒之擾亂天下者,非四夷也,乃張角、張寶小民也。”

    “唐之鼎盛,群雄伏誅,萬國朝賀,卒之擾亂天下者,非雄非夷也,乃王仙芝、黃巢小民也。”

    “胡元遠邁,世界傾覆,番邦俯首,卒之擾亂天下者,非豪強也,乃韓山童、劉福通、高皇帝,小民也。”

    張居正銳評高皇帝朱元璋在做皇帝前,只是個斗升小民也,因為高皇帝自己就從來不避諱自己出身貧寒,甚至沒有避諱自己在皇覺寺落髮為僧,四處乞討了三年的事。

    這不是一個恥辱。

    兗州孔氏,就拿著這件事,整天說老朱家是暴發戶,別人開國,四處認祖宗,連匈奴人劉淵,都知道認劉禪為祖宗,但是大明朝不認祖宗。

    韃清朝還認了完顏氏做祖宗,自稱後金,到了黃臺吉時候,改國號為清。

    朱元璋並不認為,出身卑微是恥辱的。

    戚繼光十分鄭重的說道:“就像戰爭,決定勝敗,武器自是戰爭的重要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決定性的因素,是人而不是物。”

    戚繼光之所以如此肯定,因為武器是要人來使用的,也是需要長時間維護和保養的,如果軍隊建設不夠充分,如果在國朝趨於崩潰,再強的武備,也不過是給他人做嫁衣罷了。

    北宋南宋交際之時,金國有一種強悍的軍械,鐵浮屠,就是重甲騎兵,而金國的鐵浮屠是搶劫北宋都城拿北宋的步人甲直接改得。

    “陛下,臣以為元輔說的對。”萬士和眉頭緊蹙的說道:“臣斗膽僭越,永樂宣德年間,七下西洋,大明水師威震南洋西洋,海外番夷莫敢不從,有錫蘭劫掠我大明艦隊,被三寶太監生擒其國王入京。”

    “但是如此威風凜凜的艦隊,不過十數年,便再也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若非胡宗憲幕僚茅坤將出使水程圖文舊案仔細珍藏,恐怕再難見到。”

    “臣私以為,元輔先生所言,國之本務,在人而不在巧,先生不是在否定巧技,而是巧技歸根到底還是人在用,如果忽略了人,恐有傾覆之危。”

    深諳矛盾說的張居正和萬士和,都很清楚,張居正的表達不是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投機取巧、欲速則不達等等,仍然是在表達:大明江山社稷要想穩固,要想進步,本務是人,其核心邏輯仍然是,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如果要社會發展,卻忽略了人,則捨本逐末。

    這是個路線問題,張居正也是怕小皇帝路走歪了,不是說技術進步不重要,不重要張居正也不會同意營造格物院了,而且還大力支持,這天一樓裡多數的藏書,都是張居正下令,各級官吏們細心尋找找到的。

    張居正的意思是最重要的是人。

    生產力就是人改造自然的能力,而這個改造自然能力的主語是人,脫離了人不談,而只談技術進步,在張居正看來,是緣木求魚。

    朱翊鈞鄭重的點了點頭,笑著說道:“先生所言,朕必然時刻謹記於心。”

    太傅張居正和萬曆皇帝的矛盾,發端於萬曆二年,張居正不讓萬曆皇帝開鰲山燈火,因為鰲山燈火動輒十數萬兩白銀的賞賜,實在是靡費過重,而萬曆皇帝想看,張居正硬攔,馮保出來周旋,在萬曆四年十二月,因為紫袍的問題漸行漸遠。

    萬曆皇帝想多染點紫袍,而張居正則以嘉靖皇帝和隆慶皇帝為例子,教訓了萬曆皇帝。

    張居正說:世宗皇帝,服不尚華靡,苐取其宜久者而用之。每御一袍非敝甚不更,故其享國久長,未必不由於此。竊聞先帝則不然,服一御輙易矣,願皇上惟以皇祖為法,能節一衣,則民數間十人受其衣者,若輕用一衣,則民即有數十人受其寒者,不可不念也。

    張居正的這段話已經不是不客氣了,是訓誡,把皇帝的爺爺搬出來說,道爺穿衣服會穿壞了再換,所以享國久長,而隆慶皇帝,對於衣物則是輕易取用。

    萬曆皇帝如何回覆這段話已經不得而知,只留下了一句:時左右亦盛言:方今民窮至有鬻妻子以應尚供者。

    萬曆皇帝和張居正在萬曆四年,因為一件衣服的顏色,爆發了激烈的衝突,張居正訓斥萬曆皇帝,萬曆皇帝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但是張居正把萬曆皇帝他爹和他爺爺拿出來訓誡,顯然是矛盾在激化。

    鬧到左右都要出來勸諫,說窮民苦力仍然有賣妻賣子女才能維持生活,最終才勸下來。

    張四維,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入閣的,萬曆五年到萬曆十年的朝堂傾軋,看似以張居正和張四維為首的晉黨為主,但其實是皇帝在跟元輔爭執路線。

    在萬曆九年十二月,已經知道大勢已去的張居正,上了免百姓欠稅的奏疏,徹底離開了權力的中心。

    萬曆皇帝贏了,大明輸的體無完膚。

    張居正真的很想教好萬曆皇帝,但是最終沒能做到。

    而朱翊鈞則不同,他對衣食住行,辛苦與否不是很在乎,他只在乎大明是否可以重新再起。

    之所以在乎,如此堅持,如此弘毅,是因為他是大明皇帝,這是他的作為皇帝的義務,這就是理由。

    朱翊鈞從皇家格物院出來就去了京營,在京營待到了傍晚才意猶未盡的回宮,他的弓已經來到了七十斤,這個斤數,已經和這個年紀的李如松相差無幾了。

    戚繼光、馬芳、楊文、李如松等一眾,對皇帝輪番吹捧了一番,而且還把京營裡幾個落後分子,拿出來訓誡,京營年滿十五才能遴選,可入選絕大多數都是十八歲以上,結果這五十多人,也就是開六十斤弓。

    朱翊鈞對騎射仍然沒有放棄,雖然戚繼光反覆說騎射就是個炫技的能力,實戰無用,但是朱翊鈞還在苦練,已經穩定到了三矢一中的程度,這已經是極好的水平了,這代表著皇帝陛下已經能夠騎馬奔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