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208. 【第52章】拂雪道君 她持鈴步出銅門……

    宋從心聽見了水流的聲音, 聽見了露珠昇華逆卷而上,在蒼穹之上凝作冰霜與雪絮的聲音。
 

    那並不是人能“聽見”、“看見”的東西。
 

    神眼中所見的事物,通常都是光怪陸離且難以理解的, 巨大的信息洪流沖刷神智的岸堤,往往會造成識海的潰毀。更有甚者, 神明過於龐大的記憶會覆蓋人族短暫一生所有的愛恨,被過高的神性侵蝕從而失去七情六慾與自我,這便是與“靈性汙染”對等的“神性汙染”了。
 

    宋從心並非第一次得到神明的傳承,也並非第一次遭受神性的侵蝕。但或許是因為這次傳承神明就在自己的身旁,也或許是明覺之神的神權本就與其他神明不同, 因此在龐大的記憶洪流之中,宋從心還勉強能維持住自己的理智。
 

    就像被大人攙扶著、蹣跚學步的孩童一般,宋從心在明覺之神的牽引中墜入了一條名為“時間”的長河。歲月以流線般的光影在她眼前逐一閃現,而她的靈卻躺在灰色的流水中順勢而下,隨波逐流。
 

    宋從心看見了如雨洗濯過的藍與廣袤無垠的蒼穹, 隨即視角輪轉一換, 遠至群山飛鳥, 近至霜晶與雪松。
 

    宋從心看見了天蒼山上終年不化的堆雪積了一層又一層, 在屋簷下綴了一根根細碎的冰凌;她看見了蓮座上慈悲寬和的神像, 梁頂上的圖騰與花紋相互交纏, 鐫刻著祂不曾感受到的時間流逝與往復歷史;她看見了來來往往的信徒以及人群,那些人的面目模糊,大多數時候只能看見一個個匍匐於地的脊背與昭示年齡的發頂。
 

    這些人身上纏繞著或紅或黑的絲線,有的絲線模糊黯淡得幾乎要消失在天光裡, 有的則紅得發黑,幾乎要從中滴出血來。
 

    宋從心茫然地觀望著,她就像一棵老樹或是一塊石碑, 看流年荏苒、歲月斑駁。她看著襁褓中的孩童逐漸長大、成家,孩子變成了大人,大人變成了老人,然後,孩子的孩子也長大了,老人成了雪地上的白骨。他們圍繞著自己形成了聚落,他們逐漸發展形成了規模,他們某天意識到雪山之外有更廣闊、更豐饒、更適合族群生存的天地,於是他們走出了雪山。
 

    這個世界的人族起源於雪山,圍繞冰河與溪流形成的遊牧聚落逐漸向平地遷移,最終在中原大地上紮根落地,轉變為農耕文明。他們身上的線彼此纏繞,生出“家庭”、“聚落”、“村鎮”、“城市”、“國家”。而後,這個龐大的族群又與神舟其他的族群命運相系,最終將神舟版圖完全連起。
 

    人族或許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初生之地,可祂還記得。祂看著雪山的孩子走向了神舟廣袤的天地,而他們身上線的源頭還在這裡。
 

    宋從心低頭,看著自己纏滿線的“手”。
 

    人群熙熙攘攘,往來匆匆,不斷地上演著一出出離合悲歡的劇目。他們似乎一直在變,又似乎一直沒變。
 

    而“宋從心”就如同她身後的神像一般,風吹雪蝕,巋然不動。
 

    若說山主的傳承是生機勃勃的地脈湧動,大月的傳承是海底火山的噴湧與消亡,那長樂之主的傳承便是一場靜謐安寧的雪。
 

    祂是冰冷的,清淡的,也是澎湃的,威儀的。
 

    一滴冰冷的雪花落在了眉心,涼涼的,卻又讓人格外醒智。沉浸在這種似夢似醒的幻境中,宋從心朦朧間隱隱聽見了機括運轉的響動,她緩緩回頭,卻看見灰水之上的一線明光,突然間閉合消攏。
 

    背叛嗎
 

    倚靠在石壁上的蘭因擦拭著唇角滲出的血跡,子夜般漆黑的眼眸卻依舊幽邃而又冷靜。
 

    白銅門在他身後頃刻閉合,讓人阻止而不得。他一介螻蟻般的凡人膽敢做出這種挑釁的舉動,自然觸怒了那藏於暗處、自以為掌控了全局的人。
 

    一股強勁的力道將蘭因擊飛砸進了石壁裡,轟然一聲巨響,幾乎讓整座長樂神殿都為此而震動。蘭因嘔出一口血水,蜷曲的手指微微一動,他眼角的餘光瞥向一旁角落中蜷縮著肢體的阿金。值得慶幸的是對方並不在意看起來像是那人濫發好心才救下來的寨民。
 

    “小子,你找死”一道鬼魅的黑影突兀出現在前,隱藏在暗處的倀鬼終於顯露出了蹤影。那披著一件漆黑斗篷的人影用力卡住蘭因的咽喉,眼見著就要將他的喉管撕裂。蘭因閉著眼,看也不看地捏住了一直攥在手裡的玉符。就在他喉嚨即將被扭斷之際,盛大的光芒將一切湮沒,澎湃浩瀚的氣浪傾瀉而出,如遙遠蒼穹之上遠遠斬來的一泓大日的赤影。
 

    蘭因聽見了淒厲到變調的慘叫,那道漆黑的人影飛速後退,身影不停閃動,在虛與實之間不斷交替。但他方才距離蘭因實在太近了,對凡人的輕慢與疏忽讓他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硬吃了這一劍,即便他迅速隱入陰影,從那幾乎掩蓋不住的粗重喘息中也能聽出他傷得不輕。
 

    “你、你”黑影顯然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被一介凡人傷到。
 

    “雖然不知道圖南是什麼來歷,但這個東西,你應該認得的吧”蘭因鬆開攥緊的手掌,兩指之間夾著一枚玉符。這枚玉符已經從中間斷成了兩截,但依舊不難看出其精美的雕工與成色極好的玉質。
 

    “劍符究竟是什麼時候”黑影喃喃自語,倏地,他又咬牙道,“是剛剛”
 

    蘭因與宋從心結契之時,曾經向她伸出了手,這乍一看是一個象徵結盟的友好姿態,但實際兩人卻暗度陳倉,將劍符從左手倒了右手。訂立契咒實際並不需要血液,宋從心咬破手指是為了替他喚醒劍符。他們一路走到這裡,臨門一步,幕後那個意圖坐收漁翁之利的人也該坐不住了。
 

    “你們怎麼會知道”
 

    “從發現江央被人洗過記憶開始。”蘭因倚在石壁上緩緩地調整吐息,對方不敢輕舉妄動,蘭因則想拖延時間,倒也不介意為他解說一二,“那位神子可不是什麼任人魚肉之輩,他的屍傀術與迷神術堪稱登峰造極,村寨裡這些被蟲子吃空了腦髓的祭司哪裡是他的對手而如果不是這背後隱藏著更深的陰謀,難道還能是江央在修煉迷神術時自己著了自己的道”
 

    蘭因在進入長樂神殿時曾經囑咐過楚夭套出前塵香的香方,最好將前塵香製作出來。楚夭的靈覺極其敏銳,蘭因相信她能找到前塵香所需的藥引。只要前塵香能喚醒江央被封存的記憶,烏巴拉寨幕後埋藏的陰謀自然也無處遁形。
 

    當然,宋從心手中拿到的情報線索與蘭因不同,她懷疑蟄這種域外而來的天魔是被人刻意投放在雪山之中的。原因無他,蟄所擁有的寄生、吞噬血脈的特性,以及“蟠龍神”的靈性升格明顯就與大夏境內的“造神”計劃脫不開干係。大夏絕不是外道的首個試驗場,恐怕烏巴拉寨也是個養蠱的罐子。而今眼見著大計將成,幕後之人怎能容忍宋從心等人將他們的心血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