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多餘即是溫柔


陳平安帶著郭竹酒和謝狗,還有掌律長命,一起進入蓮藕福地,要先去一趟尚處於封山狀態的狐國。

同乘一艘符舟,穿過層層雲海,謝狗實在無聊,悶得慌,就站在船頭,呼呼喝喝的,一次次遞出手掌,驅散兩邊的雲海,或是在雲堆裡打出個窟窿。

小陌去了青冥天下喝酒,她心情不太好。

陳平安從自家壓歲鋪子要了些糕點過來,打開食盒,遞給郭竹酒一塊杏仁酥,郭竹酒雙手接過,高高舉過頭頂,謝過師父賞賜,這才混圇吞下,陳平安又給她和長命都遞過去一塊桃花糕,笑著讓郭竹酒慢些吃。長命坐在山主一旁,眯眼而笑。

人間勝景,山河如一幅壯麗畫卷。

美哉此畫也。

謝狗收起拳法,做了個氣沉丹田的手勢,坐在自家小山頭的盟主身邊,問道:“郭竹酒,那個曹慈真有那麼拳法無敵?連我們山主都贏不了?”

在陳山主這邊,謝狗不方便稱呼郭竹酒為盟主。

陳平安其實門兒清,不過對於這些拉幫結派的座座小山頭,山主大人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

郭竹酒點點頭,“必須厲害啊,打得過師父,能不厲害嘛,曹慈簡直就是厲害得一塌糊塗,必須武道無敵,不過歸根結底,曹慈還是佔了比我師父年紀更大的便宜,他若是晚生幾天幾個月的,說不定就要跟在我師父屁股後頭吃灰塵了。”

若是曹慈拳法不厲害,輸拳的師父如何自處?

謝狗使勁點頭,深以為然。

長命以心聲說道:“公子,福地尚無本土劍修出現。”

作為這座蓮藕福地身份隱蔽的“史官”,掌律長命這些年一直密切關注著整座天下的走勢。

陳平安同樣以心聲言語道:“可能是對我的一種大道排斥,議事結束,我就會收起那個用來觀道的符籙分身。”

終於得到確切答案的掌律長命,小心翼翼建言道:“公子,不再等等?”

陳平安搖頭道:“命裡無時莫強求,我就別拖延福地第一位劍修的誕生日期了。人心貪得無厭,道心反受其咎。”

長命還是不忍心自家公子就這麼放棄一樁天大福緣,繼續勸說道:“公子怎麼就是貪心了,天予不取才會反受其咎,就算晚幾年出現劍修又如何,我就不信這方天地,當真體會不到公子的誠心,說不定對方就是在等明天秋氣湖……那場議事的結果?”

陳平安點頭道:“是有這個可能的。”

他在觀道蓮藕福地這座天地,想來這座天地也在觀察自己。

少年時背劍誤入藕花深處,在南苑國京城落腳,曾在心相寺遇見那位修佛只在平常事的寺廟住持,老僧就曾有過類似的言語。

大概就如長命所說,陳平安也在等那位劍修的現世,這座天地虛無縹緲的大道,冥冥之中,也在等他這位落魄山山主、福地名義上主人的言行。記得那位浩然賈生就曾在大政篇內有一語,君子言必可行然後言之,行必可言然後行之。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想要維持九個符籙分身的正常言行、思考和遊歷,很吃錢的,每個舉動,每句話,甚至是每個念頭,都需要開銷我在村塾那邊真身的天地靈氣,耗費靈氣,不就是一顆顆神仙錢嘛。等到清明節過後,玉宣國京城那邊私事一了,我就會全部收回,然後就要閉關,爭取早點恢復上五境修為。”

七顯二隱,結陣有結陣的好,可以防止任何一粒心神出現意外,以防萬一收不回來,但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陳平安真身的靈氣積蓄,如果單純是一具符籙分身遊歷山河,如斷線風箏一般飄蕩在天地間,其實並無這份額外支出,分身能夠在外逛蕩多久,取決於符籙材質的優劣。

長命無奈道:“公子的這個藉口,實在是太蹩腳了些。”

收起全部的符籙分身,不過是某件事告一段落,塵埃落定了。以公子幾近大家的符籙造詣,就不能再祭出一副寄託心神的分身?

長命見公子不再言語,她只好祭出了一記殺手鐧,“公子,身為一位純粹劍修,有無進取心,成就高低,天壤之別。”

陳平安啞然失笑,捻起一塊糕點細細嚼著,調侃道:“是周首席傳授給山門掌律的錦囊妙計吧,得嘞,你們倒是相親相愛一家人,以後再拉攏了老廚子和韋賬房,再起一個山頭,豈不是要將我這個甩手掌櫃的山主給架空嘍?”

長命也覺得這個說法有趣,神色柔柔,笑了起來。

既然公子心中有了決斷,她如果再不依不饒,就無趣了。

謝狗跟見了鬼似的,咱們落魄山的掌律長命,還會這麼笑?真真嚇人哩。

陳平安其實比較為難,自己要在霽色峰閉關,需要破境重返玉璞境,那就必須收回全部芥子心神。

這場觀道“天地間第一位劍修契合天時地利人和、應運而生”的大道裨益,陳平安當然不想輕輕放過。

但是等到陳平安閉關,觀道過程就會必然出現一個空當,如果恰好在這期間,福地剛好誕生首位劍修,那陳平安就不光是尷尬那麼簡單的事情了。因為這意味著此方天地大道,並不認可年少時就曾背劍進入福地、如今更是成為“老天爺”的落魄山山主。

老話說命裡八尺難求一丈。若是真是一位心無旁騖的純粹劍修,當然可以強求那二尺,偏要與天地在路上爭道。

所以這也是先前陳平安帶著小陌走在大驪京城,散步期間,抬頭眼見著稚童放飛的紙鳶,陳平安為何會說一句“你們純粹劍修”,而不是“我們”。

撇開偶爾從某隻籮筐裡撿取“飛劍”說怪話,陳平安平時跟人說話,還是比較謹慎的。

一旦與蓮藕福地的大道,強爭這二尺命,若是成了,親眼得見第一位劍修的誕生,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因為同時意味著此間天地認可陳平安和落魄山作為福地主人的身份。可閉關之前,若是始終不成,就又有三種結果在等著陳平安,第一,陳平安閉關期間,劍修誕生,就像福地大道與落魄山表態一句,“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第二,陳平安閉關後劍修尚未出現,選擇繼續觀道,此方天地見他心誠,讓陳平安得償所願,這種結果其實也很好,好事不怕晚,同樣可以讓陳平安的東道主身份,“名實”兼備。

第三,陳平安犟脾氣上來了,福地一天不給陳平安這樁仙緣,陳平安就繼續觀道一天,那麼此處人間就一天都別想擁有一位本土劍修,兩邊都拖著,就看誰能耗過誰。

宛如倆鄰居,徹底惡了關係,誰都不想主動退讓一步,起了一場意氣之爭的拔河,反正誰都別想過上好日子。

如此一來,上代人的恩怨,就會一直傳到後代人身上,落魄山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只要進入福地,不管是歷練還是遊山玩水,都會被天地壓勝,總會磕磕絆絆。名與實,落魄山和福地大道,等於各自佔據其一,誰都拿誰沒辦法,但是都可以噁心對方一下。

“修道之人的人心,瞞不過天心,人算敵不過天算。”

陳平安以心聲與長命微笑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必當初要痴情。可不單單是男女情愛一事啊。”

長命疑惑道:“公子是後悔將福地這麼快提升到上等品秩了?”

就像一種拔苗助長,只因為太過寵溺某人,這個某人就會恃寵而驕,難以約束,有恃無恐,那就乾脆來個記吃記打都不記。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什麼後悔的,就事論事而已。”

長命難得開玩笑,“公子說這話的時候,牙槽都咯吱作響了呢。”

陳平安抬了抬一隻布鞋,笑道:“長命道友啊,你就別開這種玩笑了,尷尬得我都快摳腳了。”

掌律長命伸出手掌抵住嘴,眼神柔柔,笑容溫婉。

碩人其頎,螓首蛾眉,手如柔荑,巧笑倩兮。

美哉此文也,美哉此人也。

謝狗看了眼儀態萬方的掌律長命,官迷!在官帽子最大的山主這邊就笑得這麼狗腿!

看來白景睡不著小陌,不是沒有理由的。

虧得在落魄山遇到朱斂,她才稍微開點竅。

陳平安卻有些心不在焉,自顧自想著心事。

也曾想過,假設自己無法親眼觀道那個過程,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以換個劍修,碰碰運氣,比如小陌。

小陌是陳平安心目中的首選劍修。

畢竟小陌差一點就能夠在鎮妖樓那邊,躋身十四境。小陌自己無所謂,陳平安還是很惋惜的。

但是陳平安跟小陌商量此事的時候,小陌說自己對這種事沒有任何想法,何況他的練劍資質,也從不在這種事上有所增益,如果真有用,萬年之前,自己就不會與那麼多的道緣擦肩而過,早就是十四境的純粹劍修了。

陳平安當時不願就此作罷,甚至搬出了個足夠厚顏無恥的理由,“小陌啊,萬一成了呢,萬一就是在等著一萬年呢,以後我再出門,身邊同樣是一個扈從小陌,飛昇境劍修,跟十四境劍修,排場能一樣?”

於是小陌就給自家公子,推薦了兩個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選,周首席,白景。



說周首席同樣是福地舊人,境界又不低,既然是碰運氣,不如讓周首席試試看。

而白景,是練劍資質足夠好,境界足夠高,早就是飛昇境圓滿了,說不得這方天地就是在等這麼一位劍修,饋贈一份大道給白景,既能幫她躋身十四境,又能得到一份同等的報酬,躋身了十四境的白景,自然就成為了整座蓮藕福地的最大護道人。

在這之後,小陌又提了兩個來此觀道的“候補”人選,“名副其實”的福地本地練氣士曹晴朗,家鄉來自劍氣長城的郭竹酒。

他們境界還是太低了,所以就需要落魄山幫他們“開天眼”,才可觀道。

在說“名副其實”這個成語的時候,小陌格外加重了語氣。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何況還是擁有萬年道齡的小陌。

不愧是能夠與碧霄洞主一起釀酒的小陌,眼界見識,劍術學問,都很高啊。

可能除了打不過白景,其實小陌就沒什麼缺點了?

所以陳平安就有了一個新的決定,自己先繼續觀道不間斷,等到閉關,就讓曹晴朗補缺觀道。

但是在這期間,陳平安有意帶上白景和郭竹酒一起進入福地,算是……與蓮藕福地混個熟臉。

這還是郭竹酒第一次閒逛正兒八經的人間“福地”。

前些年五彩天下出現了一連串的山水秘境,其中幾處,其實不比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遜色,但是都未曾被“封正”,一些個命名,還沒有在山上山下廣為流傳,別小看這種口口相傳,人間說出口的言語,既能眾口鑠金,也能有口皆碑,無形之中,就是一種另類的封正。

謝狗小聲說道:“郭竹酒,聽說你的那個裴師姐,有幾手自創的拳招,氣魄極大,我聽一些大驪陪都、金甲洲戰場那邊傳來的小道消息,說裴錢的拳意,氣魄大得她只要一拳遞出,附近武夫瞧見了,都恨不得砰砰磕頭,以表敬意?”

郭竹酒嘿嘿笑著。

謝狗問道:“那她若是與曹慈問拳,或是與山主切磋,豈不是?”

郭竹酒佯裝倒抽一口冷氣。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曹慈是純粹武夫,但我不一樣,除了是純粹武夫,還是劍修,符籙修士。”

謝狗恍然大悟,以拳擊掌,“原來如此。”

咱們山主擇菜是一把好手啊,廚藝不差。

難怪大夥兒每次吃著老廚子的豐盛美食或是山野清供,山主偶爾就會酸溜溜蹦出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語,我若是用心燒飯做菜會如何如何。

飯桌上,除了老廚子附和一句,至多就是小米粒趕忙放下碗筷,飛快鼓掌卻無聲。

按照她那本秘籍上的精妙學問,這就叫此時無聲勝有聲。

但是飯桌上其餘人都不說話,吃飯的吃飯,夾菜的夾菜,喝酒的繼續喝酒。

大概是當年求學路上,手持柴刀、時常釣魚的某個泥腿子,被傷過心了,以至於這麼多年過去了,還總是在這件事上糾結。

至於為何落魄山人人心知肚明此事,偏偏一個個假裝不明就裡,桌上從不搭腔,都很有默契,故意讓山主憋著難受。

當然是小米粒替好人山主打抱不平的結果。

比如她跟著傳授拳法的老廚子在後山那邊逗留,小米粒就會此地無銀三百兩,說一句我家好人山主,手藝不比老廚子差哩。

那麼曹蔭和曹鴦就瞬間明白了,大概陳先生萬般皆好,唯獨手藝……很一般。

陳平安明顯不願意謝狗繼續掰扯這個,說道:“長命道友,你給竹酒介紹介紹福地的近況。”

掌律長命點點頭,笑著解釋道:“竹酒,如今我們這座蓮藕福地,雖然已是觸及瓶頸的上等品秩,品秩已經到了升無可升的地步,但是練氣士的數量還是很少,整座天下加在一起,暫時只能作個粗略估算,不過半百吧,而且他們看待騰雲駕霧遠遊山河一事,還是都比較慎重的,像浩然天下的地仙,陰神出竅遠遊,其實是一件很隨意的事情,但是高君作為福地第一位金丹修士,就將其視為畏途,始終不敢輕易嘗試,所以她這次外出歷練,又在披雲山那邊借閱道書、秘籍頗多,相信高掌門受益匪淺,返回湖山派潛靈脩真,修行會更快。”

謝狗嗤笑道:“井底之蛙,見燈如日。”

長命不理會謝次席的插話,繼續給郭竹酒介紹這邊的風土人情,“至於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各地山水神靈、精怪鬼魅,前者需要忙碌摸索如何以百姓香火淬鍊金身一道的本命神通,且不便擅自離開山水轄境,已經有不少朝廷封正的正統神靈,不知輕重,擅離職守,山神涉水、水神翻山,犯了山水相沖的忌諱,導致金身受損。淫祠山神水仙、鬼物陰靈之屬,同樣不太敢大搖大擺晃盪人間,天地間的罡風無處不在,每逢雷電交加的天氣,對他們而言,都是比較難熬的難關。”

謝狗哈了一聲,以示不屑。次席供奉,跟一山掌律,官位相差不多!

我跟小陌在遠古歲月修行那會兒,成為地仙之前,不碰到個天庭雷部某司神靈,都不叫難關。

掌律長命指了指一處山河,“狐國因為設置了一層山水禁制,所以知曉這處脂粉窟的福地本土人氏,暫時沒幾個。”

一座狐國在此落地生根,那麼作為狐國之主沛湘,就有足夠的資格與高君和鍾倩,他們幾個,一起作為地頭蛇,參加那場一座天下的“山巔”議事。

高君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是這場議事的發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