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六十一章 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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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左手持劍。

眼前有大山擋路。

先前在仙簪城那邊,陳平安的道人法相,沒有施展任何劍術,選擇只以雙拳撼高城,是提醒白玉京三掌教,雙方其實還有筆舊賬沒有算。

後來陸沉畫了一幅蟬附一線的“知道圖”,何嘗不是禮尚往來,在暗示陳平安,想要在託月山那邊遞劍成功,仙兵品秩的長劍夜遊,依舊不夠,得換一把。

這是陳平安在那仙簪城內,不由得記起年少時一幕,因為不曾刻意隱藏心相,陸沉借了一身十四境道法就只得寄人籬下,棲息在陳平安神魂中,就像看見了一幅緩緩攤開的光陰畫卷,才有陸沉後來手繪“知道圖”一幕。

無妨。

以後遊歷白玉京,連那個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都要照砍不誤。

遙想當年,第一次離鄉遠遊路上,少年陳平安穿草鞋持柴刀,習慣為他人入山開路。

曾經一起面對那座後來才知道名為穗山的高嶽,有過一場問答。

她問陳平安,如果有山嶽攔住大道,該如何?

當時陳平安的回答爬過去,而非繞道而行。

她又問如果手中有劍呢?陳平安就說開山而行。

“同行!”

那一次,陳平安遞劍之前,在雙方心有靈犀一起說出二字之時。

少年手中長劍,瘋狂顫鳴。

有如萬年孤獨的秋蟬,在人間最高枝頭,對天地放聲。

眼前一座託月山,高聳入雲,此山早年在被蠻荒大祖得到其中一座飛昇臺後,未能大煉,最終只是將其煉化為一件中煉本命物,與託月山、飛昇臺皆形若合道,已經在天下屹立萬餘年。

如今坐鎮託月山的蠻荒大妖,是一位站在山巔的黃衣男子,道號元兇,也就是託月山歷史上的首位守山人,在師尊消失的那段歲月裡,正是他負責看守一座天下,作為新妝和離真的師兄,蠻荒大祖的開山大弟子,元兇卻名聲不顯,一來極少離開託月山,再者後來也未曾現身甲子帳和浩然天下,以至於整座蠻荒天下,都乾脆當這位大祖首徒,不存在了。

元兇此刻站在託月山最高處,雙手負後,俯瞰那位單手持劍的年輕隱官,再看了眼分立四方的劍修,“讓他們只管出劍。”

這頭飛昇境巔峰大妖,還真不信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能夠砍出個什麼名堂來。

除非這四位皆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能夠砍上一萬多劍,而且還必須劍劍功成,次次可以開山。

大妖元兇,早已合道託月山萬餘年。

所以才會這般深居簡出,從不拋頭露面。

那個年紀輕輕的陳平安,成為一位純粹劍修才幾年?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又是才幾年?

元兇在內歷代託月山的守山人,唯一與山外打交道的事情,就是負責秘密收攏龍君和觀照的魂魄。

萬年之前的那場問劍,陳清都付出了失去本命飛劍“浮萍”的代價。

那場架,也就是託月山和劍氣長城都未有半點記載,三位劍修為何出劍的緣由,如何出劍的過程,最終造就何種結果,都沒有任何文字記錄,不然如今不管哪座天下的修士,是不是劍修,只要隨手翻開這頁老黃曆,都要感到一份撲面而來的滾滾劍氣。

託月山方圓數萬裡之內,天翻地覆,山河破碎,被劍氣硬生生攪成一處不宜修行的無法之地。

託月山更是直接被龍君削掉一半,這才有了之後仙簪城的後來者居上,成為蠻荒天下第一高城。

觀照生前最後一劍,劈出了蠻荒後世的那條曳落河雛形。

與此同時,陳清都一劍打碎飛昇臺的登天之路,更大的後果,是陳清都使得蠻荒大祖哪怕萬年之後,依舊未能躋身十五境,始終只差一步。

落了個被老瞎子調侃一句“可能是修道資質不行”的下場。

龍君失去了一魂兩魄,不管是在英靈殿議事,還是劍氣長城的戰場,龍君只以一襲灰色長袍的慘淡形象示人。一顆頭顱,更是被舊王座大妖,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白瑩,真實身份也就是周密的陽神身外身,隨便踩在腳下。

而離真的前身,劍修觀照下場比龍君更慘,名副其實的身死道消,真身早已在那場問劍落幕後徹底湮滅,魂魄四散天地間,後來被託月山守山人,搜尋到最關鍵的一魂一魄,之後縫補拼湊出了其餘魂魄,才有如今的新天庭披甲者。

所以當年劍氣長城被蠻荒大祖一分為二,陳清都,龍君,觀照,三位劍修,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一場古怪至極的久別重逢。

齊廷濟從袖中取出一把劍坊制式長劍,要以此遞出第一劍,遙遙祭奠老大劍仙,還有萬年之前的兩位前輩,龍君和觀照。

寧姚手持四把仙劍之一的天真。

刑官豪素祭出本命飛劍之後,方圓百里之內,猶如一把明月鏡橫放在地,天上嬋娟,人間滿地霜,唯有豪素站立其中。

陸芝,捨不得南冥、遊刃兩劍,況且這兩把劍,也不適合拿來砍山,哪怕要砍得鋒刃捲起,長劍斷折,也得留在最後。南冥、遊刃兩把道劍所化,陸芝腳踩一座道家所謂“天心方丈”的南冥天池大陣,又有“遊刃有餘”而生的一尾青魚,憑空汲取其中水運,取出長劍蜩甲,是一副白玉京飛昇境女子修士的高真遺蛻,陸芝為了追求更多的遞劍次數,只得忍著心中彆扭,將其披掛在身,瞬間心有靈犀一點通,彷彿天授神通,陸芝就已經掌握了兩門白玉京上乘道法。

她再一想,就又取出了先前在白花城那邊用熟了的秋水和鑿山,然後再將山木、刻意在內一併取出,懸停手邊,方便砍斷一把就再拿一把。等到盒內八劍都被陸芝一一取出,她這才一旦完全使出,竟是一整套類似道門劍仙一脈的劍陣,何止是攻守兼備,簡直就是一座大道自行運轉的移動天地,就像道門聖人能夠帶著一座道觀遠遊天地間,一位兵家修士能夠扛著整個戰場遺址四處奔走。

她點點頭,之前沒有說錯,陸沉的道法,果然有點意思。

託月山的妖族修士,山上山下,無一例外,一個個都心絃緊繃,這種敵對雙方皆唯有飛昇境才有資格露臉的戰事,誰摻和誰死。如果託月山守住了還好說,可只要守不住,就只能是個等死。

陳平安猛然攥緊手中長劍,在心中默唸道:“同行開山!”

遇見仙簪城就摧城,遇見曳落河就拔河。

那麼遇見託月山,當然就要搬山!

陳平安現出萬丈法相。

一劍將那光陰長河大陣斬開。

此外來自齊廷濟、寧姚、陸芝和豪素的四道劍光,共斬託月山。

一劍之後,站在山巔的大妖元兇身形崩散,只是瞬間就歸攏為一,好像那幾劍全部落空,從未落在託月山上。

那些不得不作壁上觀的蠻荒妖族修士,還來不及為元兇的通天手段喝彩,就發現一山之中,空中無數劍氣如虹,山頂劍氣如瀑布傾瀉,山腳劍氣如洪水倒流,躲無可躲,避不可避,瞬間就有百餘位妖族劍修,猶有一些保命手段的仙人境之外,連同玉璞境之內,被悉數當場絞殺,全部化作一份份被託月山汲取的天地靈氣。

直到這一刻,才有在此做客的幾位仙人境妖族,後知後覺,明白了為何託月山的嫡傳弟子早已不見蹤跡,原來那個元兇,好像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場劍修問劍帶來的開山之劫。

只是十數劍過後,託月山除了山巔那個元兇,和剩下屈指可數的幾位仙人境,山中就再無存活修士。

被年輕隱官一次次劍斬真身的元兇始終站著不動,這頭飛昇境巔峰大妖,就只是以無境之人的超然姿態,出生入死十數次。

託月山就像一位積攢了萬年道行的修道之人,只有被接連開山萬次,才能被搬徙山頭。

如果說元兇是暫時立於不敗之地,那麼元兇視野中的那個持劍者,就是一種持劍即無敵的更高姿態。

元兇有意無意瞥了眼那個年輕隱官的一雙金色眼眸。

陸沉站在蓮花道場之內,瞪大眼睛,環顧四周,以心聲喊道:“喂喂喂,那個一,真的是你嗎?小道陸沉,如此辛苦,在陳平安身邊厚著臉皮陰魂不散,只等今天與你有一問,是唯我陸沉一人夢耶?還是眾生皆為你一人造夢耶?別不說話,小道可以斷言,你肯定聽見了!”

如果萬年以來萬萬人,都是一人之夢?不但陳平安是那個一,事實上人間萬年一切有靈眾生,都是那個一,那麼我陸沉修道的意義何在?如果在夢醒之外,根本沒有什麼人族登天,從未有過什麼天道崩塌?

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是事後才知道,原來老廚子心相中的那座高樓,就是仿自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離開藕花福地的遠遊路上,陳平安曾經無意間問過畫卷四人一個問題,唯有朱斂堅持到最後,說哪怕殺一人可以救天下,他依舊不救,因為他擔心自己就是那個一。當年朱斂帶著狐國之主沛湘返回落魄山,曾在那棋墩山一處高坡,朱斂沒來由說了一句夢醒是一場跳崖。說自己越來越不確定自己與天地,是否真實。說沛湘給不了答案,最後朱斂抬手指向遠方,說必須由一個他信得過的人,來告訴他答案,他才會相信。

陸沉之所以願意借給陳平安一身道法,真正的,是希望那個一的雛形,能夠為自己解惑!

不管那個存在,給出什麼答案,只要他願意開口,是肯定或是否定,陸沉自有手段,無論自己得到哪個答案,都可以做成最重要的那次夢醒,一夢醒來夢夢醒。

可惜沒有理會陸沉的詢問。

好像陳平安身上根本沒有那個一。

陸沉有些傷感,你就這麼瞧不起一位十四境修士啊。

還是說,陳平安壓制住了那個一?

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那條曾經橫跨兩洲的海中橋樑已經拆掉,不然就會混淆兩洲氣運。

少年道童與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離開龍州地界,聯袂行走海上。

老觀主回望一眼寶瓶洲的陸地,“這頭繡虎,也算為儒家立下一樁名副其實的擎天架海之功了。”

“與其讓周密得逞,不如他陳平安認命。

道祖微笑道:“就由他來認領這個一。身為籠中雀,自己選擇在籠內周旋一年,就是一年不得出牢籠,假使能夠周旋萬年,就是萬年牢籠。”

老觀主笑道:“周旋?我與我周旋久。”

就像讓爭那個一的周密原地旋轉,跟著陳平安於籠內一併鬼打牆。

崔瀺和齊靜春由著周密登天,入主舊天庭遺址,既是一場請君入甕。

不曾想這天下人間亦有一座別樣牢籠,在等著周密。

文聖一脈,師兄弟三人。

都對自己夠狠。

為何如此?

大概他們三人都對這個世界,始終懷揣著一份希望。

不是世道足夠美好,才讓人心生希望,而正是因為世道還不夠美好,人間無小事,才需要給予世道更多希望。

老觀主好奇問道道:“周密授意那個元兇,傻乎乎帶著託月山站著不動,讓陳平安持劍砍上一萬次,就為了那份遞劍折損流散開來的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