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三十六章 火神求火


陳平安說要出趟門,要去趟火神廟找那封姨,讓她幫忙喊人,找那老車伕問三個問題,可能還要去趟戶部衙門見個朋友,寧姚點點頭,拿出那幾本專講武林恩怨的演義小說,挑出其中一本,翻到摺頁處,她還真能看得津津有味,陳平安瞥了眼內容,一掃而過,見那書頁結尾處,正寫到主角在一個風雨夜,被仇家追殺,避難誤入一處山野廟宇,遇見一人,端坐正堂,綠袍美髯,丹鳳眼,燈下看春秋……陳平安笑著說,行了,我敢打賭,肯定又有奇遇了,那幫追殺之人,只要有一個人能全須全尾走出廟宇,就算我輸。寧姚斜眼陳平安,只打賞了兩個字,閉嘴。

陳平安去了客棧櫃檯那邊,結果就連老掌櫃這樣在大驪京城土生土長的老人,也給不出那座火神廟的具體方位,只有個大致方向。老掌櫃有些奇怪,陳平安一個外鄉江湖人,來了京城,不去那名氣更大的道觀寺廟,偏要找個火神廟做什麼。大驪京城內,宋氏太廟,供奉儒家聖賢的文廟,祭祀歷朝歷代君主的帝王廟,是公認的三大廟,只不過老百姓去不得,可是此外,只說那都城隍廟和都土地廟的廟會,都是極熱鬧的。

陳平安找到了京城唯一一座的火神廟,看門的廟祝老嫗是位凡夫俗子,她上了歲數,白髮蒼蒼,老態龍鍾,不過認得那塊刑部頒發給山上供奉神仙的無事牌,聽說對方是要來找封姨的,老嫗便按照規矩,將名字薄籍錄檔,就放行了,寫那訪客名字的時候,老嫗笑著說了句,仙師有個很好的名字。陳平安笑著說都是爹孃給的。老嫗點點頭,與年輕人說了些火神廟裡邊的忌諱規矩,然後指了路,說封姨就在那處花棚。

陳平安循著路線,見著了那位封姨,她慵懶隨意坐在花棚石磴上邊,大早上的,就在喝酒了,好像一年到頭都是這般微醺模樣,除了依舊以那個彩色繩結挽系一頭青絲,她今天又是一副新裝束了,粉霞紅綬藕絲裙,一些志怪神異小說上形容神女的詞語,拿來擱在她身上,最是熨帖不過,流雲姿態,月精神。瞧見了陳平安,封姨不過是提了提手中酒壺,就算是打過招呼了,她微微坐直腰肢,稍稍收拾起眉尖眼尾風情,女子長得太好看,太天然嫵媚,就是麻煩,何況陳平安家裡還有那麼個醋罈子。

陳平安看著這位封姨,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因為想起了楊家藥鋪後院,曾經有個老頭子,一年到頭就在那邊抽旱菸。

陳平安沒有學封姨坐在臺階上,坐在花棚一旁的石凳上,封姨笑問道:“喝不喝酒?最醇正最地道的百花酒釀,每一罈酒的年紀,都不小了,那些花神娘娘,終究還是女子嘛,心細,窖藏封存極好,不跑酒,我當年那趟福地之行,總不能白忙活一場,搜刮不少。”

陳平安笑著點頭,封姨便拋出一罈百花釀,陳平安接過酒罈,好像記起一事,手腕一擰,掏出兩壺自家鋪子釀造的青神山酒水,拋了一壺給封姨,當做回禮,解釋道:“封姨嚐嚐看,與人合夥開了個小酒鋪,銷量不錯的。”

封姨接過酒壺,放在耳邊,晃了晃,笑容古怪。就這酒水,年份也好,滋味也罷,也好意思拿出來送人?

陳平安笑著說道:“當然遠遠比不過封姨的百花釀,只是勝在價廉物美,價廉物美,人挑酒,酒不挑人嘛。”

封姨又丟了一罈酒給陳平安,調侃道:“想要留下我那壺百花釀,就直說,與封姨多要一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真是掉錢眼裡了。”

陳平安不以為意,既然這位封姨是齊先生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的長輩了,被長輩唸叨幾句,別管有理沒理,聽著就是了。

陳平安取出一隻酒碗,揭開酒罈紅紙泥封,倒了一碗酒水,紅紙與封口黃泥,都不同尋常,尤其是後者,土性頗為奇異,陳平安雙指捻起些許泥土,輕輕捻動,其實山下世人只知金石壽一語,卻不知道泥土也有年歲一說,陳平安好奇問道:“封姨,這些泥土,是百花福地的萬年土?這麼貴重的酒水,又年歲悠久,莫不是早年進貢給誰?”

封姨點點頭,“眼光不錯,看什麼都是錢。而且你猜對了,早年以萬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釀,每百年就會分成三份,分別進貢給三方勢力,除了酆都鬼府六宮,還有那位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卻不是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頭子,而且此君與舊天庭沒什麼淵源,但其實已經很了不起,早年青君所治的方柱山,本是一處高於浩然五嶽的司命之府,負責除死籍、上生名,最終被著錄於上品青錄紫章的‘不死之錄’,或是中品黃籙白簡的‘長生之錄’,在方柱山‘請刻仙名’,青君如牒簽署,總之有極其複雜的一套規矩,很像後世的官場……算了,聊這個,太沒勁,都是已經翻篇的老黃曆了,多說無益。反正真要追本溯源,都算是禮聖早年制定禮儀的一些嘗試吧,走彎路也好,繞遠路也好,大道之行也罷,總之都是……比較辛苦的。反正你要是真對這些陳年往事感興趣,可以問你的先生去,老秀才雜書看得多。”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皚皚洲有個宗門,叫九都山,祖師堂有個秘密的嫡傳身份,名為闈編郎,別稱保籍丞,被譽為位列綠籍,與這方柱山有無傳承關係?”

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外鄉劍修之一,鄧涼,就是皚皚洲九都山的肅然峰峰主,如今還成了飛昇城祖師堂的首席供奉。

封姨嗤笑道:“只是沾了點光,小小九都山,哪裡能夠跟那座方柱山相提並論,只是九都山的開山祖師,機緣巧合之下,得了一部分破碎山頭,勉強繼承了些許道韻仙脈。”

至於三方勢力,封姨好像遺漏了一個,陳平安就不刨根問底了,封姨不說,肯定是這裡邊有些不為人知的忌諱。

而這番言語之中,封姨對禮聖的那份敬重,顯然發自肺腑。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又問道:“敢問封姨,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封姨搖搖頭,陳平安就不再多問,結果只喝了一碗百花釀,就發現竟然裨益魂魄不小,超乎預料,人身小天地內,那些類似尚未開疆拓土的儲君山頭氣府,以及許多彩繪不多的白描山河,久旱逢甘霖一般,絲絲縷縷聚攏如雨幕,靈氣如雨落,他可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修士,若是換成一位地仙,豈不是得有一場靈氣大雨滂沱落地?至於下五境修士,估計喝了這麼一碗酒,就要直接被沛然靈氣“醉倒”了。所以陳平安不打算繼續喝了,餘著餘著,自己的修行,按部就班即可,這類幫助積攢靈氣的仙家外物,用處當然不小,可其實意義已經不大。回頭將兩壇酒,分別送給張嘉貞和蔣去好了。尤其是給韋文龍打下手的小賬房張嘉貞,劍氣長城的昔年少年,因為無法修行,如今都有白頭髮了。

當著封姨的面,直接收起了酒罈、酒碗,就連桌上那些黃泥碎屑都沒放過,然後陳平安說道:“勞煩封姨幫忙與那車伕打聲招呼,請他來此地一敘。”

封姨笑道:“來了。”

那個先後為董湖和太后趕車的老人,在花棚外轟然落地,封姨嫵媚白眼一記,抬手揮了揮塵土。

老車伕雙臂環胸,站在原地,正眼都不看一下陳平安,這個小王八蛋,不過是仗著有個飛昇境劍修的道侶,看把你能耐的。

老人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陳平安也懶得計較這個老傢伙的會聊天,真當自己是顧清崧還是柳赤誠了?只是開門見山問道:“化名南簪的大驪太后陸絳,是不是來自中土陰陽家陸氏?”

封姨有幾分訝異神色,抿了一口酒,陳平安是怎麼知道這樁內幕的?這可是一條隱藏極深的伏線。大驪先帝當年就著了道,差點淪為傀儡。南簪,或者說陸絳,當年被先帝貶去長春宮,不是沒有理由的。南簪其實確實算是豫章郡南簪,只是憑藉那串靈犀珠,記起了之前數世記憶,不然以大驪先帝的梟雄心性,再念夫妻舊情,陸絳也絕對活不了,在史書上,不過是落個大驪皇后因病逝世的記載。

老車伕直截了當說道:“不知道,換一個。”

封姨輕輕點頭,老車伕確實不曉得此事,光有氣力不動腦子嘛。

老夫子怒道:“封家婆姨,你與他眉來眼去作甚,你我才是自家人,胳膊肘往外拐也得有個限度!”

陳平安繼續問道:“驪珠洞天本命瓷燒造一事,最早是誰傳授的秘法?”

老車伕猶豫了一下,悶悶道:“是楊老兒與三山九侯先生合力做成的。”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問道:“龍窯姚師傅,是不是佛門中人?”

老車伕看了眼封姨,好像在埋怨她先前幫忙設想的問題,就沒一個說中的,害得他好些準備好的腹稿全打了水漂。

封姨視而不見,只是喝著酒看熱鬧。

老車伕點點頭。

陳平安默不作聲。

年少時,曾經對神仙墳裡的三尊菩薩神像磕頭不停。有個孩子,上山下水,踏破自己編織的粗劣小草鞋,一雙又一雙,那會兒只覺得菩薩好找,山上草藥難找。

姚師傅。藥師佛。

東寶瓶洲。東方淨琉璃世界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