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五十章 劍修家鄉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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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姚讓陳平安先行返回城頭,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

董畫符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些多餘了。

有話直說,一直是董畫符的風格。

陳三秋笑道:“男女之間,如果沒有幾句多餘話,便麻煩了。”

董畫符點頭表示認可,然後問道:“你有那說多餘話的機會嗎?”

陳三秋學那二掌櫃報以微笑。

董畫符怕那二掌櫃記仇算賬,還真不怕做夢都想當自己姐夫的陳三秋,所以來了一些雪上加霜的言語,“我姐之所以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不會是故意躲著你吧?要真是這樣,就過了,回頭我幫你說道說道,這點朋友義氣,還是有的。”

陳三秋搖頭道:“不至於。你姐是爽快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會如何刻意。”

喜歡一個人,總是萬般好。

何況陳三秋從穿開襠褲起,就覺得鄰居家的小董姐姐,不是入了自己的眼睛,才變得好,她是真的好。

就像陳三秋第一次從書上看到青梅竹馬四個字,便覺得那是一個天底下最動人的說法,什麼大湖平如鏡,秋山紅若火,都得靠邊站了。

要說董不得有多漂亮,其實不算。

只是這麼多年,陳三秋酒喝得越多就越喜歡。

在陳平安還沒來到劍氣長城的時候,以往幾次下城廝殺,陳三秋在自己戰場上那邊只要提前收劍,都會跑去董不得那邊遙遙觀戰,一次形勢嚴峻,陳三秋出手幫忙,董不得事後道了聲謝後,結果跟了一句直截了當的剮心言語,是董不得第二次明確告訴陳三秋,大家都是劍修,還是熟人,朋友,戰場上幫忙可以,只是奉勸陳三秋莫要有那山上道侶的念頭,她董不得一想到這個就渾身起雞皮疙瘩。那一次,陳三秋回了城池,喝了酒回家路上,就又去推牆撞樹了。

陳平安受傷不輕,不單單是皮肉筋骨,慘不忍睹,最麻煩的是那些劍修飛劍遺留下來的劍氣,以及諸多妖族修士攻伐本命物帶來的創傷。

不過整個人的精神氣不減反增,寧姚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麼眼神明亮的陳平安。

當下整個人的人身小天地,氣機混亂不堪,不全是壞事,有弊有利,李二曾經說過,師弟鄭大風早年觀看那座螃蟹坊匾額,有些心得,回來後與他提過一嘴,大致意思,人身就是一處古戰場遺址,所以莫向外求四個字,不全是蹈虛修心之言。

所以當下陳平安自身便是一座演武場,抽絲剝繭一事,以及用純粹真氣壓勝修士靈氣一途,剛好陳平安都還算擅長。

撿了把來歷不明的受損長劍,長劍本身沒有太過玄妙,就是有入手極沉,估計鑄劍材質不錯,值點神仙錢。

估計在寶瓶洲那些藩屬小國的江湖上,這就是一把貨真價實的神兵利器了,連那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祇都要忌憚幾分。

陳平安率先御劍北去,揀選妖族大軍的戰陣單薄處,一路上稍稍出拳而已。

沒有直接去往城頭,而是御劍去了城牆上那個猛字的最高“一橫”處,盤腿而坐,拿出養劍葫,喝了幾口桂花釀,近距離多看幾眼戰場走勢。一邊靜心調養氣息,一邊嫻熟包紮傷口。

牆頭刻下的每個大字,所有橫向筆畫,幾乎皆是絕佳的修行之地。

但是到了蟻附攻城的戰事階段,這些天然劍修道場,往往又是必死之地。

所以能夠在此修道動輒數百年的老劍修,必然殺力極大,且極其擅長保命。

陳平安身旁不遠處,就坐著一位閉目養神的年老劍修,對方沒有起身迎客,陳平安便沒有出聲打攪對方的清修養劍。

看老者模樣,應該是丙本第六頁的元嬰劍修殷沉,歲數已高,但是瓶頸難破,一直停滯在元嬰境,性情桀驁,是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家寡人,劍氣長城的劍修,幾乎都會有至交好友,要麼還活著,要麼已經戰死了,總之都會有那麼幾個,但是殷沉卻從來沒有,只要投身戰場,殺心極大,並且一旦出劍,喜歡不分敵我,所以殺妖極多,積攢下來的戰功一直不大,還不如許多年輕金丹劍修,因為許多戰功都被抹掉了,老劍修殷沉的名聲更不好,畢竟沒有人願意接近一個連己方劍修也會殺的怪物。

甲本、丙本上的每一位本土劍修,每一頁,皆寫有隱官一脈劍修的不同註解,如果避暑行宮的劍修見解太多,就夾雜幾張額外的紙張。

關於丙本名冊排名極高的殷沉,反而見解寥寥,只有愁苗與林君璧寫了幾筆,皆與劍氣長城的普遍看法,截然不同。

若說戰場誤傷,幾乎任何一位劍仙皆有,那種傷及無辜,到底談不上揹負罵名,但是殷沉不一樣,很多時候老人的凌厲出劍,就是算準了會死掉幾位劍修。

按照隱官一脈的職責劃分,老劍修殷沉只需要鎮守原地,不用出城廝殺。

陳平安包紮完大大小小的傷口,祭出一張祛穢符清,迅速除掉血跡,到底是客人,哪怕主人沒個笑臉,不是客人不講半點禮數的理由。

老人睜開眼睛,沙啞開口道:“你這娃兒也真是好玩,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我還是見過一些的。別人出拳,是被飛劍、法寶剋制,你倒好,自己壓著自己。”

陳平安轉頭笑道:“殷前輩好眼力。”

老人問道:“沒喊你一聲隱官大人,心裡邊沒點疙瘩?”

陳平安說道:“沒有。”

殷沉望向戰場前線,金色長河以北,有幫忙的寧姚,南邊有職責所在的開陣劍修,殷沉譏笑道:“每次見著這些所謂的年輕天才,真是難免讓人意志消沉幾分。人比人,怎麼比。”

陳平安笑道:“更多劍修見著了殷前輩,也會如此。”

事實上殷沉也曾是年輕天才之一,並且極為出類拔萃,當年在劍氣長城的風光,大致相當於如今的高野侯、司徒蔚然。

練劍一事,極為順暢,一路破境勢如破竹,直到元嬰才停步,不曾想這一停步,就是虛度光陰數百年。

殷沉冷笑道:“廢物除了仰頭看人,偷偷流哈喇子,還能做什麼有用事?比如我,一年到頭在這裡枯坐,就從年輕廢物坐出了個老廢物。”

一個狠起來連自己都罵的人,如果只說吵架,基本上是無敵手的。

陳平安問道:“先前那位持劍男子,殷前輩可曾看破根腳?”

殷沉嗤笑道:“隱官一代不如一代啊,你這外鄉小娃兒,都已經境界不高了,靠著些虛頭巴腦的關係,鳩佔鵲巢,得了蕭愻前輩的那座避暑行宮,檔案秘錄無數,結果連這點情報都不知道?即便認不得,不會猜嗎?”

陳平安不介意這些言語,你罵你的,我問我的,繼續試探性說道:“是那託月山百劍仙前列的天之驕子?與竹篋、離真排名差不多?”

殷沉則是你問你的,我罵我的,“現在我估摸著整座劍氣長城,說那蕭愻前輩的言語,什麼難聽話都有吧?真是一幫有娘生沒爹教的玩意兒。我要是蕭愻前輩,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前罵過的劍修,一個一個找出來,敢當面罵,就能活,不敢罵的,去死。如此才痛快。對了,先前大妖仰止在陣上虐殺那位南遊劍仙,你小子為了大局考慮,也沒少捱罵吧,滋味如何?如果再來一次,會不會由著那些找死劍修,死了拉倒?”

陳平安說道:“阿良曾經與我說過,一個人能別死,千萬別死。如果挨幾句罵,就能救不少人,有比這更划算的買賣嗎?我看很少。”

殷沉立即閉上嘴巴。

不是年輕人的道理有多對,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個年輕隱官,是什麼文聖一脈的閉關弟子,左右的小師弟,甚至與老大劍仙關係不錯,殷沉都根本不當回事,唯獨與那阿良扯上了關係,殷沉就要頭大如簸箕。

委實是上個百餘年,殷沉被那個狗日的王八蛋坑慘了,那真是逮住了一頭肥羊,往死裡薅毛啊,薅完了肥羊,換瘦羊,瘦羊沒了,肥羊估摸著也該恢復幾分家底了,很好,那就再薅一茬。如果阿良只是如此手段,殷沉大不了不搭理,但是那個傢伙真能蹲在他身邊,自言自語,絮叨個好幾個時辰,就為了“能夠與殷老神仙說上一句,劍氣長城才算不虛此行”,殷沉當時忍不住罵了一個滾字,結果對方直接翻臉,被按在地上飽以老拳,痛打了一頓。

阿良走的時候那叫一個神清氣爽,耍出那個招牌動作,雙手捋著頭髮,撂下一句“爽了爽了,吵架打架,大大小小八百多場啊,依舊是全勝戰績”。

殷沉當時躺地上,懵了半天。

在那之後阿良就經常來找殷老神仙,美其名曰閒聊談心,順便把勝場增加一兩次。

記起那個阿良,殷沉倒也不全是怨懟,畢竟雙方其實從未切磋問劍,更多就是那個男人在吹噓自己在浩然天下,是如何的被好姑娘們喜歡,只是從頭到尾,也沒能與殷沉說出一個女子的名字。可阿良偶爾蹦出的幾句正經話,都是奔著他殷沉的元嬰瓶頸去的。

殷沉不管脾氣如何糟糕,到底還是要念這份情。

殷沉可能不會做人,但是好人壞人,還是拎得清楚。

有些時候興許正因為太拎得清楚,反而懶得會做人。

兩個人不認識,加上雙方性情相差太多,其實沒什麼好聊的,何況殷沉也不愛喝酒,不然陳平安倒是可以贈送一壺竹海洞天酒。

殷沉突然說道:“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都是這般練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