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七十九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


二樓內,老人崔誠依舊光腳,只是今日卻沒有盤腿而坐,而是閉目凝神,拉開一個陳平安從未見過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陳平安沒有打攪老人的站樁,摘了斗笠,猶豫了一下,連劍仙也一併摘下,安靜坐在一旁。

崔誠睜開眼,姿勢不變,緩緩道:“天下拳法,無非剛柔,我之拳法,可謂至剛,當年行走四方,柔拳見過不少,可從未有拳種當得起至柔二字。”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除了拳譜和樁架,心性也要契合,與老前輩的拳法相比,如果不爭什麼雙方拳法高低、拳意輕重,只說想要練到至柔境界,應該更難,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願意轉為練拳,可能性會更大一些,純粹的江湖武夫,很難很難,架從下往上走,意由內及外發,心意不到,休想登頂。”

崔誠收起拳架,點頭道:“這話說得湊合,看來對於拳理領悟一事,總算比那黃口小兒要略強一籌。”

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想要從這個老人那邊討到一句話,難度之大,估摸著跟當年鄭大風從楊老頭那邊聊天超過十個字,差不多。

崔誠跟著坐下,凝望著這個年輕人。

從書簡湖返回後,經過先前在此樓的練拳,外加一趟遊歷寶瓶洲中部,已經不再是那種雙頰凹陷的形神憔悴,只是目為人之神氣凝聚所在,年輕人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麼井水乾涸,唯有漆黑一片,那麼就是井水滿溢,更難看破井底景象。

崔誠問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光陰倒流,心境不變,你該如何處置顧璨?殺還是不殺?”

陳平安答道:“仍是不殺。”

崔誠皺眉道:“為何不殺?殺了,無愧天地,那種手刃親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裡,卻極有可能讓你在未來的歲月裡,出拳更重,出劍更快。人唯有心懷大悲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擺鈍刀,磨損意氣。殺了顧璨,亦是止錯,而且更加省心省力。事後你一樣可以補救,之前做什麼,就繼續做什麼,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難道顧璨就能比你辦得更好?陳平安!我問你,為何別人作惡,在你拳下劍下就死得,偏偏於你有一飯之恩、一譜之恩的顧璨,死不得?!”

老人的語氣和措辭越來越重,到最後,崔誠一身氣勢如山嶽壓頂,更怪之處,在於崔誠分明沒有任何拳意在身,別說十境武夫,當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個正襟危坐、身著儒衫的書院老夫子。

“無愧天地?連泥瓶巷的陳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劍行走天下,替她與這方天地說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譏笑,“在書簡湖大義滅親?殺了顧璨,一走了之,難嗎?難。可有我在書簡湖耗費三年光陰那麼難嗎?沒有。我的選擇,最終有沒有讓書簡湖的世道,變得有一點點更好?有。顧璨活下來之後,彌補他欠下的惡果惡業之後,會不會稟性難移,再行惡事,以至於對未來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壞事?我不確定,可我在看。哪怕我遠遊北俱蘆洲,遠遠不止曾掖和馬篤宜會看,青峽島劉志茂,宮柳島劉老成,池水城關翳然,都在看。”

老人對這個答案猶然不滿意,可以說是更加惱火,怒目相向,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眯眼沉聲道:“難與不難,如何看待顧璨,那是事,我現在是再問你本心!道理到底有無親疏之別?你今日不殺顧璨,以後落魄山裴錢,朱斂,鄭大風,書院李寶瓶,李槐,或是我崔誠行兇為惡,你陳平安又當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到時候再說。”

崔誠問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麼?”

“與魏檗聊過之後,少了一個。”

陳平安答道:“所以現在就只是想著如何武夫最強,如何練出劍仙。”

崔誠要是搖頭,“小稚童背大籮筐,出息不大。”

陳平安笑道:“那就懇請老前輩再活個百年千年,到時候看看誰才是對的?”

崔誠瞥了眼陳平安有意無意沒有關上的屋門,嘲諷道:“看你進門的架勢,不像是有膽子說出這番言語的。”

陳平安拍了拍肚子,“有些大話,事到臨頭,不吐不快。”

崔誠點點頭,“還是皮癢。”

陳平安突然問道:“老前輩,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崔誠點頭,“是。”

為氣任俠之外,施恩不圖報,自然可算好人。

陳平安又問道:“覺得我是道德聖人嗎?”

崔誠瞥了眼年輕人,“像。”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來這個世道的聰明人,確實是太多了。”

崔誠哈哈大笑,十分暢快,似乎就在等陳平安這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東海觀道觀的老道人,處心積慮灌輸給我的脈絡學,還有我曾經專門去精讀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學,以及儒家幾大脈的根祇學問,當然為了破局,也想了國師崔瀺的事功學問,我想得很吃力,只敢說偶有所悟所得,但是依舊只能說是略懂皮毛,不過在此期間,我有個很奇怪的想法……”



說到這裡,陳平安從咫尺物隨便抽出一支竹簡,放在身前地面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輕輕一劃,“如果說整個天地是一個‘一’,那麼世道到底是好是壞,可不可以說,就看眾生的善念惡念、善行惡行各自匯聚,然後雙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徹底贏了,就要天翻地覆,換成另外一種存在?善惡,規矩,道德,全都變了,就像當初神道覆滅,天庭崩塌,萬千神靈崩碎,三教百家奮起,穩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證道長生,得了與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後,本就全然斷絕紅塵,人已非人,天地更換,又與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麼關係?”

崔誠指了指陳平安身前那支纖細竹簡,“興許答案早就有了,何須問人?”

陳平安低頭望去,那支泛黃竹簡上寫著自己親自刻下的一句話:一時勝負在於力,萬古勝負在於理。

陳平安喃喃道:“可是一個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幾人能看得到這‘千秋萬古’。憑什麼做好人就要那麼難,憑什麼講道理都要付出代價。憑什麼此生過不好,只能寄希望於來生。憑什麼講理還要靠身份,權勢,鐵騎,修為,拳與劍。”

崔誠笑道:“想不明白?”

陳平安默不作聲。

崔誠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想不明白,那就親自去問一問可能已經想明白的人,比如學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稱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能夠請來道祖佛祖落座,你陳平安有雙拳一劍,不妨一試。”

陳平安抬起頭。

崔誠收回手,笑道:“這種大話,你也信?”

陳平安笑了笑。

崔誠問道:“一個太平盛世的讀書人,跑去指著一位生靈塗炭亂世武夫,罵他即便一統山河,可仍是濫殺無辜,不是個好東西,你覺得如何?”

陳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惡,只是個蠢壞。關鍵在於哪怕他說了對方的功勞,實則心中並不認可,之所以有此說,不過是為了方便說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壞。”

崔誠指了指屋外,“憑這個答案,來了落魄山,見與不見在兩可之間的一個人,估摸著是願意見你了,接下來就看你願不願意見他了。見了該怎麼談,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出門之後,記得關上門。”

陳平安轉頭望去,老書生一襲儒衫,既不寒酸,也無貴氣。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輕輕關門,老儒士憑欄而立,眺望南方,陳平安與這位昔年文聖首徒的大驪繡虎,並肩而立。

崔瀺率先下樓,陳平安尾隨其後,兩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巔的那座山神祠廟。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離開了那棟竹樓,兩人依舊是並肩緩行,拾階而上。

崔瀺第一句話,竟然是一句題外話,“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勢壓他,你無需心懷芥蒂。”

陳平安說道:“當然。”

崔瀺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陳平安說道:“說客氣話,就是還好,雖然混得慘了點,但不是全無收穫,有些時候,反而得謝你,畢竟壞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話,那就是我記在賬上了,以後有機會就跟國師討債。”

崔瀺嗯了一聲,渾然不上心,自顧自說道:“扶搖洲開始大亂了,桐葉洲因禍得福,幾頭大妖的謀劃早早被揭露,反而開始趨於穩定。至於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陳淳安在,想必怎麼都亂不起來。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一位老祖宗拼著耗光所有修行,終於給了儒家文廟一個確切結果,劍氣長城一旦被破,倒懸山就會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搖洲,極有可能會是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時候就可以佔據兩洲氣運,在那之後,會迎來一個短暫的安穩,此後主攻中土神洲,屆時生靈塗炭,萬里硝煙,儒家聖人君子隕落無數,諸子百家,同樣元氣大傷,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脈之內的讀書人,離開孤懸海外的島嶼,仗劍劈開了某座秘境的關隘,能夠容納極多的難民,那三洲的儒家書院弟子,都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將來的遷徙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