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何日不是元宵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寶瓶洲的落魄山,無形中成了一處兵家必爭之地。

  就像那號稱天下之腰膂也的雄城巨鎮,任你是再大的大勢,還是繞不過去。

  欲知謎底為何,要問此山此人。

  老秀才既憂心又揪心,輕輕抽動鼻子,嗅了嗅,好似翻開一本兵書,如聞濃重硝煙味。如何是好?

  事關重大,小陌和謝狗立即趕來院子,便聽到老秀才小聲提醒道:“羨陽,切記,不要衝動行事。”

  劉羨陽故意板著臉說道:“放心,刀斧手都是先等摔杯為號再砍人的。”

  謝狗有些佩服劉羨陽的定力,這傢伙真是心大且寬。

  姜赦那廝說來就來,自家山主說打就打,都不是啥客氣人吶。

  空手登門本就討人嫌,你們倒好,不借機攀個親戚就算了,反而跟討債鬼似的。這事鬧的,該怎麼收場?謝狗憋了一肚子悶氣,忍不住斜瞥一眼五言,後者還以好友一份歉意笑意,對不住,連累道友了。

  老秀才啞然失笑,拍了拍劉羨陽的胳膊,“不要總覺得虧欠陳平安什麼。”

  一座靈犀城代城主的私家庭院,當下就數女修五言的處境最為尷尬,剛登船那會兒,她興許還能算半個外人,如今卻是半個仇寇了。婦人幾次望向裴錢,都是一廂情願,得不到那邊任何回應。可是能夠多看裴錢幾眼,五言卻已經心滿意足,不是那種讓人一見便覺驚豔的容貌,扎丸子頭髮髻,露出高高的額頭,細長的眉眼,冷冷清清的神色,裴錢哪怕遇上這種措手不及的變故,依舊眼神堅毅,沒有半點失魂落魄的頹喪氣態。

  大概在五言眼中,這般出類拔萃的女子,不唯有近代百年,不唯有浩然天下,是有史以來,整座人間的木秀於林者。

  裴錢越是如此“出息”,就讓五言愈發覺得愧疚,當面而立,無言以對。

  劉羨陽沉默片刻,說道:“荀先生可能想岔了,要說為了朋友兩肋插刀,豁出命去不要了,陳平安做得到,我當然也做得到,所以我不覺得如何虧欠陳平安,沒必要,攤上我這麼個不著調的朋友,該他陳平安倒黴,劉羨陽該說什麼話,該做什麼事,該如何跟朋友相處,一直心裡有數,沒變過。可是這麼多年來,一想到他當年到處求人,求藥鋪楊掌櫃救人,求鄰居王朱討要槐葉,求督造宋長鏡討要一個公道,我就心裡難受。”

  老秀才嗯了一聲,抬臂握拳,神色恍惚間,輕輕敲了敲心口,“感同身受。比如我也是很後來,才知道那麼驕傲的一個學生,只是為了幫先生多賣出百來本書,就在酒桌上跟人低頭敬酒。每每想起,心裡也難受。”

  穿著、換過一雙雙草鞋走過那段慘淡歲月裡,劉羨陽的存在,之於泥瓶巷的陳平安,恍如一直活在隆冬嚴寒裡,可哪怕天是灰濛濛的,未來總是瞧不真切,可到底心中明瞭,那天上,是有太陽的。

  不獨有陳平安,許多出身相似、境遇相仿的黯淡人生,就像長久走在一條狹窄陰暗的小巷,偶爾抬頭看天,總歸有一線光亮,如同一條……出路。

  劉羨陽徑直問道:“姜赦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畢竟不是小陌、白景這類寫那些親筆書寫老黃曆的遠古道士,人物的性格一事,唯有親身領教過,才有定論。

  實在是,若是真心要與裴錢認親,何必故意跟陳平安結仇。

  老秀才滿臉為難道:“要問為何當好人做好事,歸根結底,總是一種心思。若說為何不近情理,枝葉繁蕪,就有千般緣由。”

  哪怕姜赦的道侶還在場,小陌說話就不太客氣了,“好猜,姜赦無非是將兵家初祖的頭銜看得極重,將裴錢看得很輕。”

  這還是因為裴錢當場,小陌不忍心說重話。遠古歲月,修道之士,慕道念頭堅定、道心純粹一說,絕非溢美之詞,遠沒有後世諸多被善惡、好壞所困擾。無論是佛門的伏心猿降意馬,還是例如道家的斬三尸之法,或是煉氣士籠絡概括,一言以蔽之的“心魔”,都是修道路上的大寇,求仙得真途中的“山中賊”,裴錢既然是昔年姜赦獨女那一世的僅剩一絲粹然“惡念”,就必然是這一生證道契機所在,當斷則斷,心境上不可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大寇是吾心,道賊在自己。

  “好不容易等到三教祖師散了道,姜赦想當然,覺得有機可乘了,就要再來一場開天闢地的壯舉,要為新篇章做個序文,總覺得舍他姜赦其誰。殺了我家公子,立即昭告天下,好似戰場上的斬將奪旗,他姜赦就有了聲望,方便他聚攏兵馬,一鼓作氣,掀翻舊天地。”

  說到這裡,小陌嗤笑一聲,“他姜赦,這兵家。一萬年了,還是老樣子。”

  五言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止住了話頭。她還是擔心火上澆油。

  小陌說道:“只是不得不承認,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往往是姜赦這種狠得下心的梟雄,最擅長殺英雄。”

  老秀才有意無意岔開話題,笑道:“一般而言,身陷死地,危難之際,愛而從之者,或有一二,不敢奢望再多了。我這學生,卻有你們都肯為他出死力,不計代價,說明他做事是公道的,做人是可取的。有這樣的關門弟子,我這當先生的,眼光是好的,心裡是自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