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寫一部少年書(第2頁)

    我們興許明白別人這句話說了什麼,話裡又藏了什麼。但是我們未必知曉他們為什麼會說這句話,做這件事。

    被動隨波逐流,跟主動入鄉隨俗,是兩回事。

    懂了這些世道人情的彎彎繞繞,之後坐在自家桌旁,提起酒碗,是浮一大白,還是悶一大口,就是各自為人。

    不然就是被世道人事給套了麻袋,捱了悶棍。總會被同樣的人,同樣的事絆一跤,栽同樣的跟頭,吃一樣的苦頭。

    鍾倩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老廚子是希望我好好練拳,別丟了福地武道第一人的名號?

    老廚子倒是用心良苦,真把自己當自家晚輩了麼。所以鍾倩當時其實心裡暖洋洋,還挺感動的。

    結果朱斂忍了又忍,終於一個沒忍住,開始指著鍾倩的鼻子破口大罵,老子是讓你有點眼力勁,長點心,別把這裡當飯堂!

    每天都要來此喝頓早酒的米裕,當場噴了口酒水,經常來此吃頓宵夜的陳靈均,一手捧腹大笑,一手使勁拍打桌子。

    等到罵罵咧咧的老廚子視線轉移到他們身上,他們便悻悻然起身告辭離去,沒忘記拉走鍾倩。

    鍾倩到了門口,說哥幾個晚上再來吃頓宵夜,今兒換換口味,幫我搞一大碗葷素搭配的麻辣燙。

    當時有個貓在門外牆角的編譜官,職責所在,掏出紙筆,記下了這樁恩怨。

    山路上,陳平安說道:“我從扶搖洲返回,得到於真人提醒,路過東海水君府,見過那位本想興師動眾的斬龍人了。”

    謝狗笑哈哈道:“有我在身邊,離著這麼近,山主就算是談論陳清流和王朱,一樣可以說名字。”

    白髮童子這位落魄山首任編譜官,是典型的做一行愛一行,認真問道:“敢問隱官老祖,你們雙方見面的具體月日?”

    陳平安氣不打一處來,高舉手臂,雙指併攏。

    白髮童子縮了縮脖子,立馬見風轉舵道:“算了,既然隱官老祖有心藏拙,卑職不記錄在冊便是。”

    陳平安輕聲說道:“先前騎龍巷壓歲鋪子的那頓酒,你再仔細說一遍過程,看看有無遺漏。”

    白髮童子委屈道:“天地良心,一個字都沒漏掉啊。”再說了,先前與你稟報軍情,好些自己打算繪聲繪色補充的細節,那王朱如何一挑眉頭,如何嫣然一笑啥的,是隱官老祖你自己聽得不耐煩,直接回了一句少說

    廢話啊。

    白景笑眯眯道:“我好像沒聽說過這茬,箜篌分舵主啊,趕緊給總舵主娓娓道來,回頭我幫你與郭盟主邀功,記一筆。”

    她們拉上郭竹酒,偷偷組建了一個小山頭,交情深厚,無異於義結金蘭換過帖子的好姐妹嘛。在陳山主和隱官老祖的家鄉,小鎮那邊大年三十夜,一直有那走門串戶問夜飯的習俗,老人和婦人們,擺好一桌酒菜,負責在家待客,街坊大人們入座喝酒,孩子成群結隊,進門就喊,討要些瓜果和碎嘴吃食。去年騎龍巷,石柔帶著小啞巴一起坐在火盆邊上守歲的時候,就碰到了主動登門問夜飯的王朱,石柔本來是客氣一句,問稚圭姑娘要不要坐下來喝個酒,不曾想當時已經貴為東海水君的王朱,竟然真就答應了,稱讚了石柔的那盤臭鱖魚。不知為何,石柔總覺得王朱當時心情不錯。後來在隔壁腳踩板凳跟人划拳的白髮童子也來湊熱鬧了,跟那位初次見面、有幸與隱官老祖當了幾年鄰居的東海水君,很是聊了幾句拋卻一片心的言語,其中白髮童子就有聊到那位斬龍之人陳清流,白髮童子的看法,比較“一般”,屬於尋常修士的一般見識,她打了個比喻,覺得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何況王

    朱還是地頭龍,陳清流只算是過江蛇,不用怵他了。

    但是王朱當時的回答,很有意思,直言不諱,大致意思是即便她哪天躋身了十四境,可只要是對上斬龍之人,不跑就死。(注2)

    這讓白髮童子吃驚不小,跟自己印象中的泥瓶巷婢女稚圭,一個天一個地,太有自知之明瞭點。白髮童子之所以主動聊這種不討喜的忌諱話題,是因為早先夜航船上,吳霜降叮囑過她,儘量說服王朱離開浩然天下,投奔歲除宮。可惜做個縱橫家,當說客,白髮童子就不是這塊料。果不其然,王朱似乎認出了白髮童子的身份,主動提及鸛雀樓,白髮童子哪敢承認此事,王朱的話外話,大概就是主動婉拒了歲除宮的

    邀請。

    謝狗聽到這裡,抬手扶了扶貂帽,面帶譏諷神色,“不跑就死?這是王朱的原話?”

    白髮童子使勁點頭道:“一字不差!”

    今天跟上次不一樣,白髮童子猶豫再三,還是多說了點內幕,將吳霜降的盤算和想法,她以心聲一併和盤托出。

    陳平安不是喜歡多事的人,既然專門將自己和白景喊來一起下山,就需要自己與隱官老祖……格外以誠待人了。

    白髮童子愧疚道:“陳平安,是因為我先前沒說這個,導致你這邊的事情出了紕漏?”

    陳平安搖頭道:“關係不大。退一步說,即便有關係,也跟你沒關係。”

    白髮童子悶悶道:“以後再有類似事情,我不會去頭去尾說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

    白髮童子還想說點什麼。

    謝狗笑著安慰一句,“多大事,可以翻篇,就別搞得這麼生分了。”

    陳平安陷入沉思,他當然不清楚一個隱藏更深的內幕。

    只要王朱自己不願意說,就是誰都無法知道某個真相的局面。

    原來齊靜春曾經主動找到過王朱,贈予她一句大道讖語,“登鸛雀樓天高地闊,下鸛雀樓源遠流長。”

    齊靜春甚至還教了她將來該如何應對陳清流,教她如何逃過一個看似避無可避的斬字劫。

    去歲除宮,投奔吳霜降,在鸛雀樓修行,是一份大道前程,大概是她的上策。

    留在浩然天下,避讓陳清流,也能算作中策。

    總之就是,去留皆可。

    但是王朱偏偏都不願意,非要跟那個雙鬢霜白的讀書人較勁。

    就像一個頑劣孩子,聽不得古板長輩的教誨,一定要慪氣,你讓我做什麼,我偏要反著來。

    齊靜春最後笑著給了她一個建議,如果真遇到了什麼過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師弟,你可以跟他說,這是齊師兄的請求。

    大概這就是下策?

    這文聖一脈的兩個師兄弟,一個是幫她脫困之人,一個是與之結契之人。

    她對他們兩個的為人處世,不管有再多的不理解、不認可,還有那些她即便理解了也不接受的決定。

    但是驕傲如王朱,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自己重頭來過的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兩個人。

    齊靜春請求小師弟陳平安?!

    陳平安懇求陳清流不遞劍?!

    所以王朱在大殿之內,才會那麼失態。

    她寧肯挨那一劍,承受斷頭之劫,也不願陳平安去低三下四求人。

    山路上,三人沉默許久,白髮童子好奇問道:“你趕去解圍之前,既然他們對上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打一架沒?”

    陳平安搖搖頭,“打不起來。”

    王朱根本沒有與陳清流掰手腕的心氣,一點都沒有。

    謝狗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神色,“還十四境呢,慫包一坨。”

    白髮童子約莫是上次跟王朱聊得不錯,難得給這條真龍辯解了幾句,“蛟龍見那人,如當世劍修見陳清都。也如遠古劍修見持劍者。”

    謝狗翻了個白眼,倒是沒有否認。自家小陌不就是如此?陳平安說道:“按照那個謀劃,王朱去了青冥天下,她就不必與陸地水運之主澹澹夫人、李鄴侯在內的四海水君,均攤天下水運。她甚至可以二次走水,先登鸛雀

    樓,等於是一種‘名正言順’的譜牒錄名,昭告青冥天下了。”“再下鸛雀樓,順水入海,只要有人從旁推波助瀾,她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很大,到時候獨佔一座天下的水運。就又可以與青冥天下大道相契融,順勢得到白玉京

    的認可。”

    “在這期間,歲除宮那塊閒置不用多年的歇龍臺作中流砥柱,終於可以派上用場。”

    “王朱可以反過來庇護歲除宮,不至於出現某個最差的結果。簡而言之,這就是一樁公平買賣,王朱不必欠人情。”

    謝狗評價道:“環環相扣,兵家作為。”

    白髮童子試探性問道:“隱官老祖,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若是平常,陳平安真就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了。

    白髮童子說道:“有沒有可能,王朱上次主動走入壓歲鋪子,其實是想你幫她做個決定?”

    陳平安一愣,皺眉道:“不會吧?”對於王朱主動串門騎龍巷壓歲鋪子,他只想到了一層,王朱當了東海水君,躋身飛昇境,恢復真龍身份,按照她一貫的性格脾氣,肯定不願意錦衣夜行,必須炫

    耀一番。

    這當然也確實是王朱的想法,但是比較表面。今時不同往日,她境界一高,眼界就廣,會看得更長遠。

    謝狗笑呵呵道:“山主,別想了,肯定就是這樣的。”

    女子最是理解女子心思。

    走到山腳了。

    陳平安剛想施展縮地法,謝狗眼神熠熠光彩,搓了搓手,突然問道:“陳清流的合道跌境再合道,實在是太好玩了,山主能不能說道說道?”

    陳平安搖搖頭,“這種事哪怕有所猜測,也是不能亂說的。”

    關於陳清流的合道之路,明明斬龍成功,怎麼會跌境,隱藏蹤跡三千載,又是如何重新躋身的十四境。

    就連齊廷濟這種劍氣長城的老劍仙,都會倍感好奇。以至於先前在文廟議事過程中,與阿良重逢,都要當面詢問此事。

    大道根腳、籍貫出身晦暗不明、煉劍過程也雲霧繚繞的陳清流,在浩然天下眼中,如彗星般崛起又轉瞬即逝,好像就只做了兩件事。

    斬龍一役。

    收了鄭居中當開山弟子。

    當時文廟議事殿內,鄭居中就在場,所以阿良就讓齊廷濟自己去問那位白帝城的“懷仙老哥”。(注3)

    其實雙方關係不熟,阿良曾經大半夜偷摸鳧水那條戳穿了黃河瀑布的大江,一路辛苦狗刨,再一次次鯉魚打挺,過了龍門……

    估計是什麼見識都見識過的鄭居中都看不下去了,當時就在龍門之巔,看著那個落湯雞似的邋遢劍客,隨便攀談了幾句。

    結果沒過幾天,就有無數山水邸報,說白帝城鄭城主,親自阿良邀請入城手談,有說下了一局棋,幾局的,更有說幾百局的。

    當時在文廟裡邊,鄭居中約莫是為尊者諱,當然不願給幾個外人,道破此事真相。尤其是阿良。

    鄭居中雖然是公認的魔道第一人,但是有兩件事,讓山巔修士覺得出乎意料,一件事就是念舊,尊師重道。

    鐵樹山的郭藕汀,就是一個明證。正是當年鄭居中的登山,讓郭藕汀不得下山。

    再就是鄭居中,好像格外容忍那個惹禍精的小師弟柳赤誠。

    阿良當年到了劍氣長城,跟齊廷濟一樣的心態,對天下劍術高超、劍道寬闊的同行,都比較感興趣。

    可他是老大劍仙的小棉襖啊,差點成了乾兒子的人啊。

    董老兒,陳緝齊廷濟這些劍修,不好意思問出口的,或是明知問了也沒有答案便乾脆不問的。

    畢竟老大劍仙好像從不說劍氣長城之外的事情。

    阿良可不含糊,心中有疑惑,就不恥上問嘛。

    在成為老大劍仙的小棉襖之前,阿良第一次過倒懸山,到了劍氣長城,第一件事,就是大搖大擺登上城頭,問那陳清都一事。

    有無聽說過浩然天下的劍客阿良?

    陳清都當時斜眼那踮腳都無法跟陸芝齊平的矮個子劍修,笑呵呵回了一句,我知道你爹。

    阿良不愧是阿良,大笑不已,以拳擊掌,你老人家這脾氣,對胃口,以後必須罩著我啊。

    大概是覺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緣故,後來喝酒都沒個滋味的阿良,就又開始轉去詢問陳清都,聽沒聽說過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當時陳清都只是雙手負後,自顧自在城頭踱步。

    阿良便屁顛屁顛跟在一旁,說得口乾舌燥,連那自己認得那撥金丹境劍修,都給那位老人家報上名好了。

    實在是沒轍了,必須祭出殺手鐧。

    論一人圍毆一大群,阿良自認自己是一把好手,高手中的高手,但是那個陳清流,好像更強,沒道理這麼猛!

    畢竟是阿良,老大劍仙當時還是給了句話,其實也不算是什麼答案了,那句話讓阿良聽了,受益匪淺,學到了一手絕活。

    “反正只要是練劍的,再強也強不過我,我去費這腦子做什麼,你自個兒琢磨去。”

    又走了一段路程,陳平安伸手按住謝狗的頭頂貂帽,笑道:“以後別這麼衝動了,犯不著。”

    白髮童子眼珠子急轉,有故事?!以隱官老祖的一貫作風,這個故事,不太可能有旖旎胭脂氣,那就是謝狗跟人幹上了?

    謝狗哈哈笑道:“豪傑快意聖賢苦悶,我輩劍修英雄蓋世!”

    寶瓶洲海濱矗立有孤峰,突兀而起,如劍指天幕。

    卻是一處沒有靈氣的貧瘠之地,故而歷史上無練氣士在此幽居修煉,山中幾無人跡。

    此刻峰頂卻有一個頭發亂糟糟的邋遢道士,光腳背傘。

    這位葛道人,自署三百錢道人,別號淮南。當初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嶽,葛道士曾經現身中嶽掣紫山,與山君府遙遙道賀,真人對面不相識,便是山君晉青都未能認出道士根腳,卻被識貨的陳清流找到了蛛

    絲馬跡。那舊朱熒王朝地界的中嶽掣紫山,祖山疊嶂峰,就曾是老道士的眾多煉丹之地之一。後來選擇晉青作為繼任者的老山君,其實一開始就是給葛仙君當過百年的燒

    火道童。老道士外出雲遊之前,與小道童沒說歸期,只是給後者留下一個未卜先知的預言,疊嶂峰將來會由一位心誠敬香的採石人主之。

    之前陳清流拉著老道人,去見了小弟子柳赤誠、徒孫顧璨,介紹為紫清道友。按照光腳道士自己的說法,他跟陳清流可算半個朋友。(注4)

    老道人愁眉不展,在此等人,去海上遠遊者,正是陳清流,說是讓他稍等片刻,去去就回,當然也可能一去不回,就此別過,所以道友只需等半個時辰。

    葛道人當然知道陳清流要去做什麼,不是不想勸,只是挽留不住而已,根本勸不動。

    老道士神色惆悵,路上故友紛紛凋零,往往一別變成訣別,可憐年年春草還從舊處生。

    山巔,光腳老道身邊,還站著兩個八竿子能打一著的兩人,一個沾點親,一個帶點故。那一老一小,新近搬遷來此孤峰山中結茅鑿井,老的,便是葛道人的師弟,驪珠洞天桃葉巷的魏氏老家主魏本源,或者準確說來,就是恢復記憶、前身的道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