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夫君且展眉


  一艘風馳電掣的流霞舟,山河大地如一幅壯麗畫卷攤放。

  渡船剛剛離開北嶽地界,劉羨陽就扯開嗓子喊陳平安。

  趴在桌上睡覺的陳平安,站起身,就以心聲喊了幾遍夜遊神君,沒搭理,便只好走出屋子,來到船頭,再對魏檗直呼其名了。

  魏檗很快出現在船上,其實當他聽到神號之時,魏檗在披雲山立即就鬆了口氣,對於陳平安這次醞釀多年的復仇,尤其是對馬苦玄的那場“封神”,魏檗正因為自己身在神道,反而要比落魄山知悉此事的,比如老廚子和鄭大風,更加擔心,說是提心吊膽都不誇張。

  陳平安已經脫了靴子,盤腿坐在船頭,晃著一隻硃紅葫蘆,不喝酒,只是聽著酒水晃盪的聲響。

  如釋重負的魏檗背靠欄杆,好奇問道:“大驪刑部的飛劍傳信,霽色峰劍房那邊沒有收到?”

  陳平安說道:“收到了,我看過了,忙正事,就懶得回覆。”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就因為你這傢伙沒回信,整座大驪刑部都得小心翼翼揣摩你這位國師大人的心思,連皇帝陛下都不得不讓禮部捎話給披雲山,害得他必須親自走一趟刑部衙門。這算哪門子事,皇帝不急太監急嗎?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抱拳搖晃幾下,告罪一句,“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魏檗問道:“如何安置他們?”

  陳平安顯然早有腹稿,說道:“暫時把這十六人,放在那座跳魚山好了。不管是武夫,還是修士,都在一山。一兩年後,如果當真再送來一撥劍修,還是照樣,不用送去拜劍臺。跳魚山地盤再不大,只是丟進去三十人,不算個事。如果我沒記錯,山中現成的建築其實不少,大大小小屋子百餘間,足夠用了。而且離著落魄山近,我也有可能會將扶搖麓開闢為個人道場。”

  教拳之人,其實好選,鄭大風在五彩天下就在躲寒行宮教拳多年。

  但是傳道之人的選擇,就小有尷尬了。

  陳平安當然能教,只是肯定不合適。

  到底不是劍氣長城,在浩然天下這邊,修行之路,不管是修道還是學拳,如果起調太高,對於這撥初出茅廬的十六人而言,其實並非全是好事。

  至於如今擔任落魄山編譜官的白髮童子,其實說她是學究天人,半點不誇張,也能教。但她身份特殊,也還是不合適。

  魏檗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記錄著那十六人的詳細檔案。

  不曾想陳平安搖頭道:“不看了。”

  若是平時,魏檗還會抱怨幾句類似甩手掌櫃當上癮了的言語,只是此刻看著陳平安的憔悴臉色,魏檗忍了忍,算了。

  陳平安說道:“除了鄭大風負責教拳,還可以讓岑鴛機當副手。為人教拳,幫人喂拳,其實本身就是一種學拳。”

  魏檗愣了愣,點頭笑道:“好主意。”

  魏檗說道:“陸雍和鄭清嘉都在山中了。”

  陳平安疑惑道:“陸真人這是做什麼?”

  魏檗說道:“幫助趙著跟你們落魄山要個客卿身份,在霽色峰祖師堂有座椅的那種。”

  陳平安無奈道:“這也需要陸真人跨洲遠遊,親自跑一趟落魄山?是專程給你道賀送禮的吧?”

  魏檗一笑置之。

  陳平安輕聲道:“她多出個姓氏。”

  顧靈驗,鄭清嘉。

  對蠻荒妖族修士來說,為自己增添姓氏,這種事情,不是鬧著玩的。

  她道號鴛湖,別號“五花書吏”。

  在蠻荒天下那邊,她是少有生性不喜爭奪、當然也不確實擅長廝殺的上五境修士。

  魏檗笑道:“按照她的說法,就是跟小陌先生認祖來了。再一件事,就是找顧璨歸宗。”

  陳平安問了個古怪問題,“她是單獨上山的吧?”

  魏檗疑惑不解,卻也懶得多問,“就一個人。”

  不過但凡是個玉璞境,幾乎都會一手袖裡乾坤的手段。

  只是到底可以裝幾個人,載多少物,就得看術法高低了。

  陳平安不再多問什麼。

  因為這裡邊涉及一樁可大可小的秘事。

  當年陳平安獨守城頭那會兒,曾經有一架車輦,坐著一群蠻荒女修,鶯鶯燕燕,一路往北,就為了遠遠看一眼年輕隱官。

  車輦當中,除了大妖官銜的後裔,就有位出身金翠城的譜牒女修,好像她是城主鴛湖最器重的嫡傳弟子,盡得真傳。

  魏檗問道:“需不需要我跟佟文暢聊幾句?”

  陳平安笑道:“不用,我跟佟神君,比你跟他關係更好。”

  魏檗笑呵呵道:“那就怪我自作多情。”

  不等陳山主解釋幾句,這尊夜遊神君便返回了披雲山。

  陳平安悻悻然回到屋中,從袖中摸出三顆金精銅錢,輕輕放在桌上,依次排開,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

  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

  在山下,這是一句勸學之語。在山上,卻是別有深意。這個“金”,就是金精銅錢。

  於老真人做事情確實雷厲風行,參加完披雲山那場文廟封正典禮,就重返天外星河道場,但是於玄留下一句話,至多一月之內,桃符山那邊就會有人,帶著一千顆金精銅錢趕來落魄山,半借半送給陳平安,其中借出的五百顆,不收利息,而且什麼時候還都可以。

  尤其是於玄還主動免去了先前天外借給陳平安的三百顆“債務”。

  那麼距離鄭居中所說的一千五百顆,陳平安提升飛劍品秩所需,真正的缺口,其實很小了,就只有兩百顆。

  而且這還不包括柳勖送出的那袋子金精銅錢。

  只是那三十六顆金精銅錢,剛好湊成了一套“北斗叢星三十六天罡”,極為罕見,堪稱價值連城。

  如果陳平安只是將其煉化為光陰長河之水,就太過暴殄天物了。

  卻可以煉為一座無需“請神降真”的大陣,三十六尊神將,負責坐鎮光陰長河之畔。

  從餘時務那邊也賺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金精銅錢,本可以補上這個缺口,可雙方既然臨時成為了盟友,陳平安就沒好意思留下,一開始餘時務還不肯收,說沒什麼用處,陳平安當時還勸說一番,餘時務好不容易才拿回去。現在想來,果然是學藝不精,沒有真正領會火龍真人那句生意經的精髓,“跟人做買賣,臉皮不能太薄。”

  其實先前與馬苦玄一戰,那個贗品“周密”的身軀,就是用金精銅錢打造而成,一千顆?兩千顆?

  這麼多的金精銅錢,馬苦玄從何而得,一場廝殺,從頭到尾,陳平安始終沒問。

  其實馬苦玄在被一劍斬殺之後,這傢伙在最後關頭,連魂魄都捨去不要了,明擺著是要將這些金精銅錢一併留在那座籠中雀內。

  不管是馬苦玄帶不走的遺物,還是勝過一場的戰利品,總之陳平安就是沒收。

  陳平安反而憑此這些“餘下”的金精銅錢,幫助馬苦玄開闢了一條嶄新道路,護住他的部分魂魄一併轉世之外,還幫馬苦玄與今生此身,與曾經隸屬於舊天庭的那條神道,徹底撇清了關係。

  陳平安分出一粒心神,進入籠中雀小天地內,來到那座仙府遺址的山腳拱橋,心神與那年輕道士合二為一。

  三道身影聯袂趕至,餘時務直接開口問道:“怎麼回事?”

  除了餘時務,還有蠻荒女修蕭形,以及馬府廚娘於磬,或者說是曾經的櫻桃青衣公孫泠泠。

  顯然不僅僅是餘時務,他們一樣很好奇為何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氣象。

  與馬苦玄那場架,陳平安擔心橫生枝節,就將餘時務三個“拘押”在此地,讓他們暫時失去了自由穿梭不同天地的職權。

  陳平安沒有解釋詳細緣由,只是跟餘時務說了個大概的結果,餘時務怔怔無言,繼而喃喃低語,還好,還行,如此最好……

  那蕭形本想陰陽怪氣嘲諷一句心慈手軟,怎麼成就大事業……結果不等她開口,身形瞬間墜入那條長河中,差點溺死。

  公孫泠泠對此頗為解氣,那個失心瘋的騷婆娘總算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下一刻,恢復自由身的蕭形,便憑空來到公孫泠泠身後,與她耳鬢廝磨,再貼住她的後背,蕭形同時飛快伸出一條白藕似的胳膊,繞過公孫泠泠的腰肢,驀然上提幾分,就要抓住胸口一份沉甸甸……

  那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微微皺眉,蕭形便停手,腳尖一點,身形後掠,坐在橋欄上,伸手摩挲著一隻望柱頂部,嫵媚笑道:“差不多大小哩。”

  陳平安置若罔聞,說道:“不少幻象天地,破損嚴重,接下來就有勞諸位辛勤修補了。”

  蕭形眼神炙熱,望向那位廚娘被往外撐起鼓囊囊的腰下衣裙處,曲線驚人,飽滿異常,她伸出手指抵猩紅嘴唇,嬌滴滴言語道:“隱官大人,奴婢與你商量個事唄,不如將她賞給我吧,我便死心塌地與你鞍前馬後,不用多久,保管將她調理得服服帖帖。”

  陳平安眯眼不語。

  天地晦暗不明之餘,卻又滲出一種鮮紅顏色。

  蕭形立即知道厲害了,噤若寒蟬,再不敢造次。

  天人感應,如果說陳平安是此地當之無愧的老天爺,那麼他的心情起伏,就會以不同天象昭告天地。

  陳平安看向公孫泠泠,“以後她如果再敢糾纏你,耽誤你營造天地填金描色的進展,我會讓她好好學學‘後悔’二字怎麼寫。”

  公孫泠泠說道:“我可以心甘情願在此做事,但是需要一份跟神仙錢無關的薪俸。”

  陳平安好奇道:“說說看。”

  公孫泠泠說道:“如果可以保證她不可以繼續糾纏我,我希望你在讓蕭形在容貌身段不變的前提下,她褲襠裡多出一條屌。”

  蕭形笑得花枝招展,半點不怕,“到時候我就成天不穿衣服,不碰你的身子也無妨,就是遛鳥。”

  陳平安無言以對。

  餘時務更是頭皮發麻。

  公孫泠泠說道:“那我換個要求好了,換成讓我多出此物,再讓她每天都有一段身不由己的光陰,我要乾死她。”

  陳平安無奈道:“你們都去看看郎中。在這之前,各忙各的,不要再見面了。我會幫你們設定一層禁制,咫尺萬里。”

  餘時務目瞪口呆,心驚膽戰。

  蕭形掩嘴嬌笑,“於磬,早晚你會耐不住寂寞的,主動與我魚水之歡。”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道:“公孫泠泠,我剛剛在那京城崇陽觀內,見過蕭樸和劉桃枝了。以後等到時機合適,我可以幫你恢復櫻桃青衣的身份。”

  公孫泠泠默不作聲,雙拳緊握,只是點了點頭。

  陳平安說道:“餘時務,我們邊走邊聊。”

  餘時務巴不得趕緊遠離那兩個娘們,跟著陳平安一起登上那條神道,山路兩旁依舊是橫劍掛屍的滲人景象。

  相較於蕭形和公孫泠泠,餘時務是最後一個進入陳平安這處心境道場的,等他越來越熟悉此地“基礎”之後,越是佩服陳平安的營造手段,歎為觀止,大開眼界!

  尤其是等到陳平安交給他關牒和樞紐,餘時務終於明白為何蕭形會那麼快速描繪出天地萬物,本以為她是精於此道,天賦異稟使然。原來是陳平安早就打好基礎了,蕭形,還有那於磬,只需要揀選構件再組合起來即可。比如在一處好似“萬法源頭”的奇異地界,存在著不計其數的各類建築,星羅棋佈,森羅萬象,井然有序。餘時務跟她們,能夠隨意驅使某物,既可以將其縮為小如芥子,也可以將其擴大如星辰,全憑各自心意。

  只說其中的道觀寺廟一項,作為“稿本”的道觀便有六十二座,寺廟則有八十一處,關鍵是各有特色。例如借用了鐵佛寺的二十四諸天雕像,靈霄觀的靈官像,大純陽萬壽宮的壁畫朝元圖,騎馬關山門的靈谷寺,南屏山淨慈寺栩栩如生的木塑五百羅漢……

  此外還有道觀、寺廟各自摘掉所有“特色”之外的兩座“底本”,類似那官府鑄造銅錢的雕母錢……被拆解出來的物件,更是種類繁多,例如匾額,對聯,神像,壁畫,藻井,油燈,棟樑,卯榫,磚石……它們都被分門別類,制定出高低等級,按照天干、地支等排列出來。

  不單單是一種簡單的拼湊、疊加和組合,而是一種類似儒家廣義上的建制。“徒法不足以自行”,“由內聖開出外王”。

  一棟建築整體,可以拆解為成百上千、甚至是數以萬計零碎、細小的局部構件,他們三個直接拿去用就是了。所以蕭形才會那麼快速營造。如今他們幾個,在增添天地萬物的數量上,當然是在做加法,但是難度上,卻是做減法。

  此等奇思妙想,這種別出心裁。餘時務已經不算是什麼佩服或是敬畏了,而是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本能的恐懼。

  此外山頂猶有一口清泉,靈氣濃稠如泉水,被拘押在此,形若幽幽水潭。

  只要誰覺得乏了,就可以來此直接飲水,打坐吐納,休歇養神,補充靈氣。

  按照那蕭形的說法,這麼多的天地靈氣,相當於一個飛昇境修士的靈氣儲備吧。

  來到山頂,青磚鋪地,陳平安走到水潭旁邊,沒來由說了句,“馬苦玄是一個聰明人,他更是一個別扭的人。”

  關於他的本命飛劍,馬苦玄在大瀆河畔,早就親身領教過。

  但是被馬苦玄觀想請神而至的“周密”,竟然對此毫不知情。

  喜歡跟自己、跟別人、跟這個世界鬧“彆扭”的人,其實很多。

  比如劉羨陽就從不喜歡跟人嘴上說對不起。

  又例如宋集薪也差不多,很多次想要跟鄰居緩和關係,又不願主動開口。

  大概馬苦玄的彆扭,就是不肯跟任何人好好說話,死活都不肯求人?

  餘時務猜不出陳平安為何有此說。

  陳平安也沒有繼續聊這個話題。

  餘時務問道:“陳平安,你當真需要我們這些‘外力’嗎?”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當然需要。”

  餘時務追問道:“為何?”

  陳平安說道:“讓一個人頓頓吃紅燒肉,一日三餐皆如此,不吃還不行,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餘時務笑道:“當然不好受。”

  陳平安說道:“同理。由我一手營建出來的大地山河、各色建築,不管如何精巧,處處事事物物人人,哪怕都可以勝過你們一籌,你們只要看多了,看久了,就會有一種厭煩、膩歪甚至是噁心的感覺。這種直覺,不太講理。所以就需要你們幾個了。”

  餘時務喟然長嘆道:“理解了。”

  “多年之前,我一直在追求‘無錯’的境界。但是有一天,發現某些‘錯誤’是如此可貴。”

  陳平安緩緩說道:“需要有人代替這座天地一直犯錯。錯誤越多,這座世界,就越真實可信。”

  餘時務讚歎道:“豁然開朗。”

  如果他真能擺脫那場劫數,餘時務真想去落魄山求個一席之地,哪怕是當個看門人也行。

  陳平安笑道:“要當我們落魄山的看門人,比起在霽色峰祖師堂有把座椅,難度更大。”

  餘時務倍感無奈。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暫時交由你保管的那些金精銅錢?”

  餘時務氣笑不已,“明明是物歸原主,怎麼就變成代為保管的東西了?道上剪徑,搶錢就直說,何必說借錢!”

  陳平安保持姿勢不變,果真點頭說道:“搶錢。”

  餘時務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子,重重拍在某人手掌,“都拿去,兩百三十多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