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八十九章 何謂披星戴月


  陳平安與寧姚走回小鎮,在這再不只有督造衙署的槐黃縣城,兩人路過一座老字號的酒樓,佔地不大,卻有三樓,這裡曾經是小鎮最高的建築,不過三樓不對外開放。

  陳平安臨時起意,說去裡邊喝酒,還笑著與寧姚說早年一般只有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才會來這邊喝酒,不然就是龍窯老師傅在這邊收徒辦酒。

  在京城火神廟那邊閒聊,陳平安才知道,其實這棟酒樓是封姨的產業。三樓就是她的一處歇腳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還攢了不少地契。她還洩露天機,說那些如今已經轉為民窯的龍窯窯口,其中大半是老車伕名下。老車伕平時就住在二郎巷那邊。至於中土陰陽家的陸尾,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都有不少宅子。

  陳平安選了一個靠窗桌子,只要了一壺酒。酒壺酒碗,都是本地燒造的青瓷。

  寧姚只是喝了一碗,卻也沒攔著陳平安喝酒。

  這座酒樓,早年曾經來過一位稀客。

  就連名義上的酒店掌櫃都沒當真。但是真正的酒樓主人,封姨卻有過幽幽嘆息一聲。

  一位雙鬢霜白的學塾先生,曾經在這邊要了一壺酒和幾碟佐酒菜,自飲自酌。

  而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剛好能夠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喝完酒吃過菜,陳平安臉微紅卻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樓片刻,收回視線後,與寧姚下了酒樓,返回落魄山。

  最西邊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在這邊還辦了場喜酒,是李柳嫁給了個外鄉讀書人,據說是個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讓婦人狠狠揚眉吐氣了一場,都不罵人了,那段時日,婦人最喜歡閒逛了,見了誰都笑臉相向的,其中不少都是吵過架甚至是撓過臉的街坊仇家。只不過這會兒一家人又回了北俱蘆洲。

  寧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會嫁人,陳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卻前世宿緣,斬斷紅塵,從此安心修行,躋身飛昇境,問題不大。”

  寧姚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無奈道:“我也不知道。”

  寧姚歪了歪腦袋。

  陳平安說道:“我是說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呢。”

  其實這裡邊藏著個秘密,才讓董水井和林守一沒有徹底死心,或者說才讓他們倆個沒有對那個王八蛋套麻袋。

  只是這種事情,陳平安真不合適說出口。那個真相嘛,大致就在李柳這邊,是個有名無實。至於書生那邊是如何,天曉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張桌子,熱熱鬧鬧,坐滿了人。

  對門的主位,坐著陳平安和寧姚。

  朱斂,管著賬房的韋文龍和張嘉貞。

  米裕,小陌,仙尉。

  背對門的末席位置,坐著陳靈均,小米粒,陳暖樹。

  先前是老廚子在灶房那邊忙碌,暖樹和小米粒都幫忙擇菜、吹竹筒,小陌負責端菜上桌。

  看得仙尉搖頭不已,這個小陌,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也對,自個兒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賈老神仙、陳靈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賈老哥挑選出個黃道吉日,他們仨就要在騎龍巷那邊斬雞頭燒黃紙。之前在酒桌上,陳靈均拍得他肩膀生疼,無妨,都是好兄弟。再說了,陳靈均已經拍胸脯保證,仙尉老弟你就等著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後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三兩個下酒菜,就算我陳靈均不講江湖道義,虧待了兄弟!

  結果當時賈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罵了句放你孃的屁。

  把仙尉給嚇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個陳靈均,站在板凳上,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來是仙尉虛驚一場了,因為賈老神仙很快就來了幾句快人快語,說陳老弟你是瞧不起咱這草頭鋪子,還是看不上我的燒菜手藝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須的,可我賈晟這幾碟下酒菜的水準,小鎮酒樓有幾個掌勺大廚能比?!啊?!

  尤其是賈老神仙那個拖拽極長的“啊”字,聽得仙尉心裡暖洋洋的。

  這才是自己心心念唸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於今天這會兒嘛,就稍稍差了點意思,不過朱老先生的菜餚,味道確實絕了。

  再就是誰都不拘束,也沒什麼相互敬酒的繁文縟節,能喝酒喝,吃菜就吃,甚至都沒有那種寢不語食不言的瞎講究。

  朱斂呲溜一聲,抿了一口酒,笑問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長,可還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飛,低頭道:“能下筷,必須能。”

  小陌都沒說什麼,只是雙手持杯,仰頭,一飲而盡,再酒杯朝下。

  陳平安與朱斂心聲問道:“岑鴛機怎麼沒來?她是怕人多沒位置?”

  蔣去正在閉關修行,陳平安就沒讓朱斂喊人。

  朱斂笑著解釋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動的早晚兩頓飯,而且是藥膳,今兒時辰沒踩點上,就不來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個胖字。而且我跟她打過招呼了,她說回頭得單獨請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頓飯,道個謝。”

  陳平安聞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陳平安繼續以心聲問道:“如今岑鴛機的爹孃到底歲數大了,兩老身體還好?上次回鄉,我就聽小米粒說岑鴛機的孃親感染風寒了。”

  朱斂說道:“先前東山暗中假扮郎中,給幫忙看過了,身體無恙。”

  陳平安點頭道:“還是要多留心。”

  朱斂點點頭。

  吃過一頓飯,陳平安讓暖樹和小米粒一起帶路,要去趟裴錢的宅子。

  陳平安看了眼右護法的棉布挎包,笑問道:“那一大兜的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沒帶出門?”

  小姑娘拍了拍心愛挎包,給好人山主小聲解釋道:“這座‘陪都’之內,暫時只有一部分兵馬駐紮在裡邊,隨我南征北戰,主力待在別處按兵不動嘞。”

  有陪都,當然就還有座京城,當然就是她跟裴錢、暖樹都有的那隻青瓷儲蓄罐了,是老廚子早年送給她們仨的。

  至於京城和陪都的暱稱,當然是裴錢幫忙想出來的綽號,老霸氣了。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錢的宅院。

  當然這與陳平安在落魄山停留不久有關,

  將近三十年,他這個山主,甩手掌櫃當得不是一般過分。

  到了裴錢屋子,一側屋子是住處,另外一側屋子……算是這位開山大弟子的書房吧。

  書房沒有鎖門,其實裡邊就沒幾本書。

  靠著牆壁的一面架子,放了裴錢多年遊歷積攢下來的各種寶貝,高高低低隨便擺放著,也沒什麼品秩高不高的。

  不過聽小米粒的通風報信,最值錢的幾樣物件,裴錢都放在隔壁屋子呢。

  還有床底下那幾只箱子,裝滿了賬本,還上了鎖,連暖樹姐姐都沒有鑰匙哩。

  陳平安從咫尺物裡邊取出一大兩小的三隻多寶架,從取材到卯榫,都是親力親為,小的多寶架,可以完整存放和取出,至於那隻大的,得陳平安臨時當個木匠,蹲在地上組裝起來,大功告成之後,陳平安拍了拍手掌,轉頭望向靠窗的桌凳,擱放多年,所以還是一張小小的書桌,高高的凳子。

  裴錢小時候在竹樓那邊練拳,每天回到住處,就還要在這邊抄書。

  陳平安無法想象,當年一個那麼怕吃苦的小黑炭,會突然想到練拳。如果知道了,大概會讓她不用抄書吧,先欠著,以後再補就是了。

  心情複雜的陳平安,離開裴錢的宅子後,還是心情複雜。

  門外不遠處,站著個小陌。

  暖樹和小米粒立即告辭離去,各忙各的。

  小陌與倆小姑娘揮揮手,然後問了個他在渡船那邊就想問的問題,“公子何時拜訪披雲山?”

  陳平安愣了愣,燈下黑了,實在是與魏山君太過熟稔,每次返鄉,就根本沒想起這一茬,次次都是魏檗主動拜訪落魄山,而且魏檗也沒把自己當落魄山的外人。小米粒的瓜子,魏山君真沒少磕。

  不過仍舊於禮不合,確實是自己疏忽了,陳平安笑道:“趕早不如趕巧,我們這就去拜會魏山君。”

  兩人一起御風去往披雲山。

  魏檗在山巔那邊現身,有些訝異,笑道:“稀客。”

  陳平安悻悻然。

  這話說得不地道了。

  小陌彎腰作揖道:“見過魏山君。”

  只見眼前這位山君,身材修長,相貌俊美,一身雪白長袍,耳墜一枚金色圓環。飄然出塵,風采絕倫。

  魏檗畢竟是一嶽山君,已經知曉眼前這位來歷不明的年輕修士,道號喜燭,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收的供奉,還成了大驪刑部那邊的三等供奉。

  魏檗笑著抱拳還禮,言語無忌諱,“見過喜燭道友。”

  小陌二話不說,直接從袖中摸出兩件見面禮,是一對袖珍可愛的山上寶物,青玉斧,黃玉鉞。

  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說法,都是半仙兵品秩。

  只不過對小陌來說,都是些可有可無的雞肋。

  送誰不是送?難不成還拿去換錢?

  就依舊只能當是個禮輕情意重的錦上添花了。

  畢竟是個連自己兩把本命飛劍都說成“花俏不實用”的小陌。

  魏檗本想婉拒,以自己跟落魄山的關係,無需如此見外。

  而且魏大山君誤以為至多是兩件法寶品秩的見面禮。

  只是小陌極為堅持,說魏山君與自家公子又是相逢於微末的莫逆之交,這麼多年來又始終照拂落魄山,若是不收下這份薄禮,就太過不近人情了。

  那麼以後披雲山再有酒宴,便是願意邀請他小陌來做客,也絕不來了。

  魏檗聽得一愣一愣的。

  實在是落魄山上,這樣的“客氣人”,少見。

  不多,準確說來,好像只有暖樹和小米粒兩個乖巧小姑娘了。

  可要是小陌挑明瞭禮物的品秩,看魏檗收不收?早就落袋為安了。陳平安想攔都攔不住。

  真當自己這位山君如何有錢嗎?

  那些操蛋的山水邸報,尤其是中嶽晉青那邊的幾家仙家府邸,紙上落筆,更是喜歡含沙射影。

  據說如今寶瓶洲山上都有人開始坐莊押注,披雲山何時舉辦下一場夜遊宴了。

  陳平安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直截了當開口說道:“小陌是位劍修,飛昇境巔峰,其實來自蠻荒天下,修道之地在那皓彩明月,睡了萬年之久,前不久是跟我和寧姚,還有禮聖,一起回的浩然天下。”

  魏山君剛剛抬起那條胳膊,原本要從那個“小陌”手中接過禮物,結果就僵在那邊。

  一位飛昇境巔峰劍修?!

  豈不是相當於一位蠻荒天下的舊王座?!

  陳平安趁著魏檗發呆,以心聲問道:“小陌,什麼品秩?”

  小陌老老實實答道:“半仙兵。”

  魏檗剛要硬著頭皮去接過禮物。

  陳平安立即一手抓住魏山君的手臂,一手按住小陌的手腕,埋怨道:“都是自家人,瞎客套,小陌啊,你當我們魏山君是什麼人了,收起來收起來。”

  魏檗笑呵呵道:“小陌啊,陳平安說得在理,都是一家人,與你客氣什麼,禮物我就收下了,就當最後容我再客氣一句,得與你道聲謝。下次夜遊宴,怎麼可能少了小陌兄,便是專程為小陌開一場夜遊宴,都是可以的。”

  陳山主不這樣,魏山君還心裡沒個譜,陳平安越是這樣,魏檗就越知道自己不收禮物,肯定得悔青腸子。

  要不要臉?

  老子要是要點臉,能辦那麼多場的夜遊宴?名聲都爛大街到了北俱蘆洲!

  劉景龍的酒桌無敵手,怎麼傳出來的?

  自家披雲山的夜遊宴,最早又是怎麼來的?

  陳平安望向魏山君。

  兩件會不會太多,一件如何。

  魏檗望向陳山主。

  滾。

  陳山主依舊視線堅定。

  先前我好不容易從青神山夫人那邊,真金白銀買來的竹子?我白送給披雲山啦?

  魏山君報以冷笑。

  一碼歸一碼,我與喜燭道友是一見如故,你有臉攔著,我就有臉收。

  倆鄰居,此時無聲勝有聲。

  陳平安覺得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只得收起手,雙手籠袖,笑道:“小陌啊,我們可以等著下場夜遊宴的請帖了,畢竟機會難得,不是經常能碰上的好事。”

  魏檗將那青玉斧和黃玉鉞收入袖中,微笑道:“喝酒還是喝茶,聽你們的。”

  陳平安笑呵呵問道:“喝山水氣運,中不中?”

  魏檗大袖一揮,“隨意。”

  小陌覺得自家公子與魏山君,確實感情深厚,看來禮物沒白送。

  披雲山中何所有?嶺上多彩雲綠樹、亭臺閣樓。

  今天山中何事?好友相逢,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魏山君親手釀造的松花酒,是一絕。只是名氣不如長春宮酒釀那麼大而已。

  話說回來,北嶽地界,誰敢輕易喝披雲山的松花酒?也就只有參加夜遊宴了,才有機會喝一壺。

  天底下最貴的仙家酒釀,除了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就是寶瓶洲的披雲山了。

  泉水是披雲山中獨有的碧玉泉,位列寶瓶洲名泉之一。

  其實泉水評點一事,出自董水井這位墨家賒刀人的手筆。因為其中登評上榜的三口泉水,都是被他包圓了的。

  茶葉是小暖樹今年穀雨前後送來的新茶,來自彩雲峰的幾棵老株野茶,暖樹負責採摘,再交由老廚子親手炒制。

  陳平安笑道:“容我反客為主一次,我來煮茶好了。”

  落座後,抖了抖青衫袖子,施展水火兩法。

  煮茶一事,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魏檗雙手籠袖,眯眼而笑。

  昔年那位草鞋少年,如此仙人風流了。

  從披雲山返回落魄山。

  寧姚今夜就住在小暖樹那邊的宅子,小米粒經常跟暖樹姐姐蹭被窩,就也跟著去了,反正那邊的被褥多得很吶。

  陳平安坐在竹樓一樓那邊看書,在深夜時分,去了趟泥瓶巷祖宅,點了盞燈,坐了一宿,也不覺孤單。

  ————

  第二天清晨,返回落魄山,陳平安與寧姚又去了趟拜劍臺。

  於樾這位流霞洲劍修,卻是皚皚洲密雲謝氏的客卿。

  老劍修是不好意思見著了山主,就立即動身趕路。不然被他一拐就拐走了倆徒弟,老劍修早跑了,再不識趣跑路,讓某人眼不見心不煩,於樾都要擔心被米大劍仙問劍一場了。

  於樾一見著陳平安,就知道隱官大人的意思了,就愈發寬心幾分。

  陳平安打趣道:“別覺得我是在趕人。”

  “豈敢。”

  於樾笑道:“隱官大人,讓米裕別生氣,我在山上這些天,是故意喊他米劍仙的。我雖說在劍氣長城那邊沒屁用,可好歹還是知道那邊習俗的,回頭見著了老友蒲禾,也是一筆酒桌吹牛的談資。哈哈,你蒲老兒敢這麼喊米裕嗎?我就敢,而且還是次次見了面就喊米劍仙。”

  要說於樾半點不心慌,是自欺欺人,所幸米裕每次眼神不善,都未真正如何。

  於樾收斂笑意,繼續說道:“再勞煩隱官大人,幫我捎句話給米劍仙,於樾心中敬重米裕,半點不假。”

  陳平安點頭應諾下來了,笑問道:“這種好話,怎麼不自己去米裕那邊當面說。”

  於樾是直爽人,哈哈笑道:“之前嘴欠,米劍仙喊多了,怵他米裕。何況我也擔心這種誠心話,不被米裕當真。由隱官來說,米裕肯定願意相信,我不虧,還有賺。”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望向那兩個都不敢正眼看寧姚的孩子。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兩隻準備好的小袋子,遞給虞青章和賀鄉亭,笑著解釋道:“三百顆雪花錢,我已經摺算成三顆小暑錢了,這是落魄山祖師堂的定例,嫡傳弟子出門遠遊,都會有這筆錢。你們還沒有正式跟於劍仙拜師學藝,我也沒有在霽色峰祖譜上邊劃掉名字,所以這個規矩不能破。”

  虞青章和賀鄉亭各自接過輕巧的錢袋子,但是卻讓他們有些心情沉重。

  賀鄉亭這個喜歡讀書的孩子,鼓氣勇氣說道:“隱官大人,是我們不懂事了。”

  虞青章憋了半天,悶悶道:“隱官大人,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不用這麼想,本就不是什麼大是大非的事情,山上修行,講究各自緣法,有些事情,我在那個位置上,必須得做,你們也在自己的處境裡,一樣會想。如今要分開了,我就與你說句心裡話好了,你們要是不那麼想,不疏遠我,我這個隱官,反而覺得不對勁,要看輕你們了。”

  天底下的所有孩子,大概都是跟著道理一起長大的。

  陳平安又拿出一摞書,最上邊,是一部《劍術正經》摹本,是陳平安親手抄錄的。

  還有幾本從大驪京城書鋪買來的聖賢書籍和文人筆記。

  一起交給喜歡讀書的賀鄉亭,陳平安說道:“這本《劍術正經》,你們最好都要仔細翻閱,至於其餘書籍,各憑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無所謂的。”

  賀鄉亭接過書籍,與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落魄山的陳先生,鄭重其事地作揖道謝。

  虞青章欲言又止,撓撓頭。

  陳平安玩笑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啊。”

  兩個孩子咧嘴笑了笑,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在年輕隱官這邊露出笑臉,而且真誠。

  “拜了個好師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劍氣長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劍修,都能得到玉璞境前輩當那師父,被悉心傳道。”

  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兩個孩子的腦袋,“修行是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這個道理,可以暫時不用懂。”

  兩個孩子,重重點頭。

  陳平安收回手,以心聲說道:“於供奉,多說幾句,以後得管得嚴些,不能只盯著他們的修行、破境,不是說一定要多訓斥,而是方方面面,都留心幾分。修行一事,再大,也大不過做人一事。都說富家寵愛子女,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財貨足用,長輩親愛,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溺愛,便容易養出驕恣習氣,年少驕恣,豈能成賢?”

  “尤其虞青章和賀鄉亭都是貧寒出身,突然換了個成長環境,生活驟然優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們這些當師父的人,當傳道人,言傳身教,比起給一兩部珍貴秘籍,要更重要。相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錢的,是誰,正是劍修。”

  “一些尋常瑣碎事務,當長輩的,絕不可代勞。一些必不可少的家教禮數,定要反覆教誨。既然已經身為劍修,要珍惜這份福緣,也要讓孩子們養成一個不可漠視他人性命的習慣。虞青章和賀鄉亭雖是好友,但是性格迥異,要讓虞青章,跟隨你行萬里路之外,多讀些書,開闊眼目,拓寬心境,要讓賀鄉亭讀書之餘,多看些身邊瑣碎事,不能死讀書,被道理拘束成古板性情,要學以致用。”

  “是我絮叨了。”

  陳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說什麼。

  畢竟於樾如今才是倆孩子名義上的師父了。

  其實不太適宜。幸好於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輩,不然就憑這番話,估計就要被記仇幾分。

  於樾由衷感嘆道:“隱官大人,這哪裡是絮叨,是劍術,是道法啊。”

  想那鴛鴦渚初次相逢,這位年輕隱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氣飛揚。

  但是今天離別之際,年輕隱官的這番交心言語,才讓於樾意識到眼前的年輕劍仙,其實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一位飽讀聖賢書的小夫子。

  “我只有一事,不與於供奉說什麼客氣話。”

  陳平安繼續說道:“你絕不能讓兩個孩子在外邊,明明他們佔理,卻被誰欺負。沒有什麼人情世故,顧全大局。劍修終究就是劍修,劍修必須是劍修。”

  “我決不允許從劍氣長城離鄉的孩子,心性,行事,一個個變得……無比浩然天下,半點不像劍氣長城的劍修了。如果哪天我發現變成這樣,於供奉,那就對不住了。”

  “換我來教。”

  老劍修沉聲道:“流霞洲劍修,於樾絕不讓陳先生如此失望。”

  不同於陳平安的心思細密。

  寧姚還是她那種一貫的風格,趁著陳平安與於樾以心聲言語,她對兩個家鄉孩子,各有一番言語教誨,她還是懶得心聲言語。

  “虞青章,你的練劍資質,只算尚可,到底是怎麼塊材料,自己得有點數,修行一事就得勤勉,別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別來那套什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記得多讀點書,碰到事情多動腦子,多學學你們隱官。”

  “賀鄉亭,別被虞青章拉開距離太大,在甲子光陰之內,至多允許相差一個半的境界,這一口心氣不能墜。退一步說,練劍可以境界緩慢,做人不能狹邪。心正則神清,劍心澄澈則劍術通明。”

  寧姚神色淡漠道:“你們兩個,給我一字一句記清楚了。”

  虞青章和賀鄉亭不約而同地顫聲道:“記住了!”

  一些個五彩天下的密事和內幕,那隻大白鵝已經說過了。

  一座嶄新天下歷史上,第一位玉璞境、仙人境和飛昇境!

  劍斬高位神靈。

  獨自仗劍遠遊,問劍一場,重傷道祖的關門弟子。

  如今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對於九個劍仙胚子來說,不覺得奇怪,只有一種心思。

  寧姚果然是寧姚。

  天底下都找不到一個“哪怕只是像寧姚”的劍修。

  於樾豎耳聆聽,老人其實比倆孩子好不到哪裡去。

  老劍修聽完之後,此刻只有一個感慨。

  隱官大人了不起啊。

  寧姚抱拳說道:“辛苦於老先生了。”

  於樾連忙拱手還禮,“不敢當。”

  陳平安祭出符舟,將師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寶瓶洲如今還沒有直接去往皚皚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條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

  在渡口那邊,那條渡船尚未進入龍州地界,與老劍修閒聊了約莫兩刻鐘,陳平安問了些流霞洲和皚皚洲的風土人情,於樾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得諧趣,老劍修不去當說書先生可惜了。

  等到於樾三人登上渡船後,陳平安和寧姚站在欄杆附近,揮手作別。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斂,說了自己想要建造一座書樓。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樓附近,都會有自己的宅子,其實已經所剩不多了,供奉小陌趕巧,與一同上山的客卿仙尉,剛好還有兩處閒置宅子,不然他們還真就只能搬去後山了,以落魄山的門風,絕不會因為小陌是位飛昇境,仙尉來歷極大,就在這種事情為他們破例的。

  而後山那邊的仙家府邸連綿不絕,大大小小三十餘座,都是周首席早年砸錢砸出來的,將來會拿來讓新收的弟子落腳,或是待客,只是如今落魄山的譜牒弟子人數還少,山主又發話了,使得如今的落魄山,形同封山二十年,所以除了一座宅子住著兩人,其餘暫時都空著。

  小陌找到朱斂的時候,老廚子正在院子裡編織籮筐,聽說小陌要自己掏錢建造書樓,笑著說沒問題,灰濛山那邊的山上工匠,都是現成的人手,手藝不錯,不差一座書樓。唯一的問題,就是竹樓附近,真沒地兒了,所以小陌當下有三個選擇,建在霽色峰附近,或是建在後山,不然就乾脆挑選一座藩屬山頭,作為自己的修道之地,可能會更清爽些。

  小陌說不用那麼麻煩,如果不壞山上規矩的話,可以將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書樓,他可以將書樓當作一處修道府邸,而且書樓只需要兩層高。

  朱斂想了想,說小陌兄要是信得過,就交由他建造那座書樓好了,不過是費些工時,就不用給外人送錢了。

  小陌意外驚喜,趕緊起身,作揖致謝。

  因為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對這位朱老先生的博學多才,無所不精,那是極為推崇的,公子給了個高到不能再高的評價,“沒有朱斂不會的手藝,就算當下不會,至多給朱斂三兩年光陰,他就會是這個行當裡邊當之無愧的宗師,不服氣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遠遊,朱斂這個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斂笑問道:“小陌,書樓可有名字?”

  小陌說道:“兩茫然樓。”

  “好名字。”

  朱斂嗯了一聲,“有我們公子取名的水準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幫忙取的名字。”

  朱斂咦了一聲,轉頭與小陌正色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輕易出手,這麼多年過去了,也就寥寥幾次,足可見公子對小陌的青眼相加。”

  小陌笑眯起眼。

  朱斂笑道:“羨慕羨慕。像我那書樓,至今就還沒個名字。曾經與公子求過墨寶,終究不成吶。”

  小陌難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與自家公子的情分,為何如此?

  只是書上說了,處得意之境,莫與失意人說得意事。

  小陌畢竟才剛剛上山,不曉得一些內幕,暫時不知那書樓藏書的玄妙。陳平安如果幫忙取名就有鬼了。

  所以小陌當下只是轉移話題,問道:“我要是留在這邊,會不會耽誤朱先生的正事。”

  朱斂笑道:“幹活而言,談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還能有個說話的伴兒,與良人處,如飲醇酒。”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本婉約詞,就坐在一旁翻書看。

  朱斂忙碌間隙,瞥了眼詞集上邊的內容,笑著搖頭道:“百花開時最思君,百花謝時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當是百花開時最怨君,百花謝時最憶君,無論思與怨,都在百花時。”

  才可謂用情極深、起怨極長,不敢恨,只能怨,道盡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無言,隨後心悅誠服,轉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語連珠,如婀娜仕女從畫卷中蹁躚而來,無花自芬芳。”

  朱斂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點不差啊。”

  小陌心定幾分。

  他與落魄山,似乎天然契合道心,根本無需自己刻意入鄉隨俗。

  “小陌來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運事。”

  朱斂嫻熟編織著竹籮筐,隨口說道:“強者的善意,是一場溫柔的春風。”

  小陌合上書籍,剛要說話,跑進來一個剛剛去了趟山門口的年輕道士,漲紅臉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來這裡就是落魄山!”

  那條渡船漸漸遠去,如一鳥沒長空。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來的九個孩子,都各有歸屬了,不再只是待在拜劍臺那邊埋頭練劍了,都有了真正的未來。

  小廚子程朝露,成為了隋右邊的嫡傳。小財迷納蘭玉牒,與掌律長命拜師。

  虞青章和賀鄉亭,已經跟隨老劍修於樾跨洲遠渡,先去往皚皚洲密雲謝氏,之後會帶著兩個孩子一起遊歷流霞洲,打秋風。

  用於樾的話說,就是密雲謝氏得笑開花,沾自己的光,等於不用半點香火情,就分到了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神仙錢和天材地寶能少了?

  何辜最終還是認了米裕當師父。

  其實就是寧姚一句話的事情。

  你有什麼臉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嬰的地仙兩境,殺妖戰功彙總起來,高居第一,甚至超過了半數的玉璞境劍修。

  當時米裕就跟著陳平安站在不遠處,雖然寧姚說了句實話,可米裕還是臊得慌。

  如果說何辜這孩子一開始是不情不願,可捏著鼻子也能認米裕當師父,那麼於斜回就是死活不願跟隨崔嵬這個“叛徒”學劍了。

  甚至當時崔嵬想要將孩子一起乘坐風鳶渡船,帶去桐葉洲,於斜回不願離開拜劍臺,氣急了,當時與崔嵬說過幾句極重的言語,你崔嵬還算是納蘭夜行的弟子,師父都死了,那麼多人都死了,那麼多可以離開的金丹劍修都死了!就只有你在異鄉躲起來,一劍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虧心嗎?換成我,不死在家鄉,也會死在老龍城這樣的戰場,讓我認你當師父?打死我都別想!讓我當你師父都嫌磕磣。

  崔嵬這位元嬰境劍修當時並沒說什麼,只是一言不發,默然離開拜劍臺。

  寧姚的道理很簡單,她沒有說崔嵬的選擇是對是錯,也沒說於斜回的執拗是好是壞,只是讓於斜回自己去證明。

  你先學了崔嵬的劍術,以後不用管什麼山上的師徒名分,雙方問劍一場,分出勝負,憑自己本事讓崔嵬在那件事上,與你認錯。

  孫春王更好商量,寧姚讓小女孩至多甲子之內,躋身玉璞境,就可以成為自己的記名弟子。

  至於白玄,捱了頓訓。

  修行一事認真點,你這份資質,只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錯,在家鄉那邊,撐死了就是個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有臉說自己不用練劍?當自己是宗垣,還是陳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