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大概


  老觀主來這落魄山,主要就是見一見朱斂,可惜有些失望,眼前之人,遠未夢醒。

  人間修士,只有三個半,讓老道人最放心和禮敬,禮聖,白玉京大掌教,西方佛國那位菩薩。

  剩餘半個,不禮敬,卻也放心,就是陸沉。

  不過老觀主也有幾分疑慮,這個朱斂,會不會是早已清醒,只是一開始就未曾真正入夢?

  陸沉這個傢伙,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天地間一旦沒有了這幾位十五境,那麼任何一位現有的、以及將來崛起的十四境大修士,不管身處哪座天下,其實都等於失去了一副最大的枷鎖,會更加自由,自由得更加接近純粹二字。

  浩然天下所幸還有一位最講規矩的禮聖,可要說青冥天下,白玉京那位真無敵,二掌教餘斗的脾氣,幾千年來,路人皆知。

  估計所有的飛昇境大修士,無論是譜牒修士,還是山澤野修,恐怕都要好好掂量一番與白玉京的關係了。甚至連青冥天下既有的十四境大修士,只要是與餘鬥氣性不合的,說不定都需早早為自己安排退路。

  當然這其中,歲除宮吳霜降,和大玄都觀孫道長,會是兩個例外。

  一個就是奔著與餘鬥分生死去的,一個作為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真要切磋道法,自然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何況“貧道幫你和陸沉說了幾個曬穀場的好話,你餘鬥還有臉來找貧道的麻煩,當個恩將仇報的東西?”

  朱斂沒來由問了一個問題:“如果禮聖也離去,幾座天下是怎麼個場景?”

  老觀主笑眯眯道:“這個問題,問得大逆不道了。”

  崔東山苦兮兮道:“無禮,太無理了。虧得咱們禮聖脾氣好,不會斤斤計較你的無理取鬧。”

  他雙手併攏,高舉頭頂,使勁搖晃起來。

  朱斂又問道:“在道祖散道之後,大掌教失蹤多年,陸沉又萬事不管,餘鬥會不會直接動用一座白玉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拘拿所有十四境修士和大部分飛昇境?有無這種可能?如果有,青冥天下那邊,有沒有人管,能不能攔住餘鬥?”

  老觀主冷笑道:“吳霜降早就為餘鬥下過一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讖語,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取死之道也。”

  說到這裡,老觀主笑了笑,“孫觀主這傢伙一貫焉兒壞,聽了這句讖語後,公然放話大罵吳霜降,說放你孃的臭屁,我那餘鬥道友是誰?真無敵!一舟皆敵國又如何,餘道友要的就是這種看似險象環生、實則虛驚一場的壯舉。”

  至於老觀主的言下之意,當然是除了歲除宮和玄都觀,如今已經將觀道觀徙至青冥天下的自己,亦是與餘鬥屬於同舟之人。

  崔東山給老觀主倒了一杯茶水,“前輩,不管怎麼說,你與我先生都可算是忘年交了,難得走一趟落魄山,下次拜訪,真不知道牛年馬月了,不如我帶你去霽色峰四處轉轉?”

  老觀主嗤笑道:“別跟貧道胡亂攀交情,分出藕花福地的一份拓片給陳平安,已算仁至義盡了。”

  崔東山猶不死心,“在落魄山散個步而已,前輩這都不答應,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這位老道人在人間所走的每一步,其踏足之地,那都是大有講究的,因為都是一處處耕耘之地。

  春耕秋收,長戴枷鎖,一生田間忙,是說誰?

  這位老觀主的那份牛脾氣,當然是因為有那牛氣哄哄的資格。何為田間,早年那可是以天地為田壟。

  大地之上,泥土皆有年歲、屬性,雨澤草生,耕者勞之,農家播百穀,凡人之家營田,地薄者糞之,土輕者以牛腳裹布踐之,如此則弱土轉強。而市井百姓的埯青之術,壓青之法,看似尋常,其實大有淵源,壓即壓勝之法。

  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老前輩,所走之路,最終能夠使得天地間的汙穢之濁氣,轉為清氣,而這種玄之又玄的清氣,要比那修道之人視為大道根本的靈氣,更加無法以人力獲取。如果說靈氣,是修行之本,那麼清氣,就是氣運之源。

  諸子百家中的農家老祖師,要是有幸見著了這位老觀主,只會比崔東山更誇張。

  宜其民和年豐,五穀豐茂,屬神降之吉、大年之歲也。

  崔東山豈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恨不得帶著老道人一同踏遍自家所有山頭的綠水青山!

  做人嘛,就得這麼腳踏實地。

  老觀主搖搖頭,“這麼簡單的盈虧之道,需要我來教你繡虎?”

  崔東山眼神哀怨,拿袖子來回抹桌子,“前輩又罵人。”

  老觀主滿臉譏諷,“活該你去當那陳平安的學生,也不嫌丟人現眼。”

  崔東山瞬間神采飛揚,“老觀主咋個又誇上人了,讓我都有點措不及防了。”

  老觀主懶得與這個腦子拎不清的傢伙廢話,冷不丁轉入正題,開門見山說道:“龍鬚河畔的那片青崖,貧道要帶走,如今那邊的地界,名義上歸誰?大驪宋氏?還是那個依舊頂著個聖人頭銜的阮邛?”

  大驪朝廷的話,好說,貧道這趟遊歷驪珠洞天遺址,走了這幾步路,就已經算是補償了,細水流長,恩澤綿延。

  如果是身為山上修士的阮邛,擁有這條龍鬚河山水地界的歸屬,就隨手與他做筆買賣好了。

  為何給阮邛這個面子,當然還是他那個女兒阮秀的關係。

  依仗境界,強取豪奪?

  如此行事,跌份不說,關鍵還是要講究一個天道循環。

  一個修道之士,只要年月活得足夠久,就會真真切切明白一個道理,欠了債,就必然需要還債。

  除了像是三教祖師那樣的一家之主,整座天下都是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則兩說。

  再次一等的地盤,就是一座座福地洞天了,類似老觀主在自家的藕花福地。

  朱斂有些意外,看了眼一旁的崔東山。

  崔東山神色無奈,對朱斂搖搖頭。是自己看走眼了,丟了個大漏,之前崔東山真沒看出那塊青色石崖有何神異。

  不然早知如此,早就給崔東山搬到落魄山上當塊風水石了,能讓這個臭牛鼻子老道都相中的物件,傻子都知道價值連城。

  不過做人不怕犯錯,改錯和補救,就是做人的本事所在。

  崔東山伸長脖子,望向那條河水,開始算賬,“龍鬚河,最早就是條小溪澗,如果沒記錯,就叫浯溪,而早年的浯溪陳氏,又是驪珠洞天的頭等大姓,只是後來落魄了,巧了巧了,我家先生,祖上剛好有塊田地在那邊,真要計較起來,可不就是咱們落魄山的家業……至於田契嘛,若是老觀主想看,回頭我就去翻找出來……”

  當然是崔東山在胡說八道,老觀主哪裡是好糊弄的,直接分出三粒心神,分別去了趟郡城和縣衙的戶房,以及龍州窯務督造署,迅速翻閱了一遍戶籍田契,甚至將那條古稱浯溪的龍鬚河,河道變遷、田地,都一併仔細推衍了一番。

  世間人事,雲蒸礎潤,來龍去脈,有跡可循。

  老觀主收回心神,微皺眉頭,看了眼河邊鐵匠鋪子,劉羨陽,一個年紀輕輕的玉璞境劍修。

  崔東山恍然大悟,撫掌而笑,“明白了,難怪祖師爺當年遊歷藕花福地,會讚一句秋水瀉星河,迢迢藕花底。那我就懂了,為何賒月當初會被故意丟到這邊,原來這就是她未來破境和合道契機所在,說不得那座青崖就是一塊月宮鏡,好個奇哉一片石,青崖聚雲根!疑是太古月,團圓墜於此。老觀主,被我猜中了,是也不是?”

  老觀主說道:“你去幫貧道與那劍修開個價。”

  與這個喜歡夢遊的年輕人,還是少點牽扯為好,自然不是忌憚一個劍修,而是擔心一著不慎,被某尊遠古神靈在萬年之前,循著脈絡找到尚未得道的“自己”,豈不是萬事皆休。

  老觀主眯眼笑道:“你要是想著幫他坐地起價,也是可以的嘛。”

  崔東山喝了一大口茶水,潤了潤嗓子,以心聲遙遙喊道:“劉瞌睡劉瞌睡,老弟我有事相求!”

  鐵匠鋪子那邊,劉羨陽正在簷下竹椅上嗑瓜子,忙著跟一旁的餘倩月閒聊呢,聽到了崔老弟的心聲,說道:“啥玩意兒?有事相求?求?那就別開口了,我沒有這樣的兄弟!”

  崔東山抽了抽鼻子,拿袖子擦了擦臉,什麼叫兄弟?劉大哥就是了!崔東山趕緊將大致情況與劉羨陽說了一通,很不見外,說這筆買賣的好處,可能得歸落魄山,因為缺了件夢寐以求的鎮山之寶,剛好來了個冤大頭,就能給出那件東西。崔東山都沒談什麼補償,什麼折算成穀雨錢給劉羨陽。

  劉羨陽轉頭吐掉瓜子殼,說道:“他孃的,屁大事兒,好說好說,記得讓那位冤大頭給夠本錢!”

  劉羨陽眼角餘光瞥見圓臉姑娘,突然喊道:“等會兒!等會兒,我得先跟餘姑娘打個商量。”

  崔東山嘖嘖道:“劉瞌睡,你咋個回事,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啊,可以可以,我算是認清你了。”

  劉羨陽轉頭與賒月大致說了那塊石崖的門道,可能是她的破境機緣所在,結果賒月一聽說什麼月宮什麼寶物機緣的,她最煩這些彎來繞去的,就乾脆假裝什麼都沒聽見。再說了,你劉羨陽的東西,問我做什麼?我們是什麼關係啊?好像啥都沒有啊。

  如今龍鬚河裡的鴨子越來越少,鋪子這邊的老鴨筍乾煲就跟著少了,她的心情好不起來。

  所以她還特地買了一窩毛茸茸的小鴨崽兒,只是一天天的,養著養著,就養出了感情,還要每天警告劉羨陽別打主意。

  劉羨陽立即以心聲回覆崔東山,“餘姑娘說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打緊,什麼機緣不機緣的,她半點不稀罕。”

  崔東山讚歎不已,“嫂子真是良配啊,劉大哥好福氣!”

  想起一事,崔東山信誓旦旦保證道:“回頭你跟餘姑娘成親,小弟我包的份子錢要是第三大,我就跟你姓!”

  劉羨陽好奇道:“誰給那個第一大的份子錢?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