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仙人術法


  老劍修有些摸不著頭腦了,疑惑道:“隱官大人,這是作甚?”

  因為眼前這位玉樹臨風的隱官大人,不知何時悄然掐上乘劍訣,在雙方身邊畫出了一圈金色劍氣,分明是隔絕了小天地,防止對話被旁人偷聽了去。

  僅是這一手爐火純青的劍術神通,隱官如果不是仙人,老劍修打死不信。

  是隱官暫時不想洩露身份?有這必要嗎?只不過老劍修也不願對一位隱官大人指手畫腳。

  陳平安說道:“前輩的好意心領,這樁風波,我自己擺平就是了。”

  轉頭看了眼躺地上睡覺的簪花郎,竹篾的境界,紙糊的體魄,不是一般的繡花枕頭,多半又是個靠宗門招牌、祖師名號走江湖的年輕俊彥。

  如果打了小的來了老的,等下再跑來個興師問罪的老祖師,對方願意講理,就好好聊,不願意,那就多出三兩拳而已。

  若萬一是那飛昇境大修士,就與師兄打聲招呼好了,反正距離文廟不遠。

  不過不出意外的話,李槐和他身邊那位飛昇境扈從,估計很快就會趕到鴛鴦渚。

  老劍修聽著那個“前輩”稱呼,渾身不自在,比蒲老王八的一口一個老廢物,更讓老人覺得不得勁,實在彆扭。

  隱官大人言語太客氣,客氣生疏,那就是見外,沒把他當自己人,這怎麼行,眼前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再不能失之交臂了,不然回了家鄉流霞洲,還怎麼從蒲王八那邊扳回一城?老劍修這會兒可是回了流霞洲,如何與蒲禾吹牛,都想好了的。

  老劍修誤以為是年輕隱官不願自己趟渾水,灑然笑道:“不管這小子叫啥名啥,能來這兒,肯定是有些背景的。隱官只管放心,我只會暗戳戳給上一劍,不會當真一劍砍掉他的腦袋。”

  陳平安有些無奈,敢情前輩你一樣不清楚這位簪花客的名字、根腳?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這位與密雲謝氏關係密切的老劍修,莫名其妙就捲入這場風波,沒有必要。

  老劍修見那年輕隱官不說話,就覺得自己猜中了對方心思,多半在擔心自己做事沒章法,手法稚嫩,會不小心留下個爛攤子,老人斜瞥一眼地上那個花裡胡哨的年輕人,奇了怪哉,真是個越看越欠揍的主兒,老劍修愈發思路清晰,劍心從未如此清澈,將心中盤算與那年輕隱官娓娓道來,“只要被我戳上一劍,劍氣在這小兔崽子的幾處本命竅穴,盤桓不去,今兒再拖延個一時半刻,保管事後仙人難救。我這就趕緊撤出文廟地界,立即趕回流霞洲躲幾年,乘坐渡船離開之前,會找個山上朋友幫忙捎話,就說我早就見這小子不爽了。所以隱官方才出手,哪裡是傷人,其實是為救人,尤其那次出腳,是幫忙打消劍氣的吊命之舉。總之保證絕不讓隱官大人沾上半點屎尿屁,咱們是劍修嘛,沒幾筆山上恩怨纏身,出門找朋友喝酒,都不好意思自稱劍修。”

  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不是沒有理由的,天大地大,劍修在哪裡都混得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哪怕處處不留爺,身為劍修,那就一人仗劍,足可屹立天地間。

  比如寶瓶洲,李摶景就曾一人力壓正陽山數百年,李摶景在世時的那座風雷園,不是宗門勝似宗門。

  陳平安少年時所見的劍修劉灞橋,最大印象,除了痴情之外,就是劉灞橋身上的那種昂揚風采。好像天底下除了情關之外,就再沒有難過的關隘。

  還有風雪廟魏晉,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先後主動問劍兩場,第二場更是瀟灑仗劍,跨洲遠遊。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第一次召集跨洲渡船管事,扶搖洲謝稚,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松花,得了避暑行宮的授意,分別現身,與同鄉人面談一番,行事風格如何,無一例外,都很雷厲風行,毫不拖泥帶水。尤其是那蒲禾,不是野修,路數卻比野修還要野,不但直接將“密綴”渡船的一位元嬰管事丟出了宅子,返鄉之後,意猶未盡,還找到了渡船所在雲林秘府的老祖師李訓,身為宗門客卿的劍仙泠然,當然不願與蒲禾問劍一場,礙於職責,本想打圓場,結果司徒積玉得到蒲禾的飛劍傳信,御劍而至,到最後,李訓在自家地盤,明明人多勢眾,都只得與那已經跌境為元嬰的劍修蒲禾道歉了事。

  這些,都是劍修作為。

  問劍一方,被問劍一方,雙方都覺得是個天經地義的道理。

  陳平安是在劍氣長城成為的劍修,甚至在潛意識當中,好像那個劍修身份的陳平安,還一直留在那邊,久久未歸。

  直到遇到老劍修於樾之後,陳平安才記起,浩然劍修,尤其是躋身劍仙后,其實很會講道理,只是道理往往都不尋常。

  就像於樾今天這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可以不問對手出身,先砍了再說。

  於樾也好,好友蒲禾也罷,無論有什麼世俗身份,都要為“劍修”二字靠邊站。

  而在陳平安心目中,天下劍修無非分三種,劍氣長城,北俱蘆洲,其他劍修。

  如果只說浩然天下的劍修,則只分兩種,去過劍氣長城的,沒有去過的。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真不用。”

  老劍修沒機會砍人,明顯有些失落,“那我就聽隱官的,算這小崽子燒高香。”

  這位跟隨密雲謝氏來此遊歷的流霞洲老劍修,名叫於樾,實打實的玉璞境瓶頸,是一位老玉璞。

  於樾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驚鳥”和“百花”,曾經與一位皚皚洲老仙人廝殺過一場,兩把飛劍齊出,聲勢極大,有那“一鳥飛電抹,百花滿江河”、“劍氣衝而南斗平”的美譽。先前祭出飛劍,不出意外,是那把以風馳電掣著稱兩洲山上的飛劍“驚鳥”。

  於樾最近兩百年,擔任皚皚洲密雲謝氏的客卿,還是首席。

  在浩然天下,劍修宗門之外,山上宗門仙府,山下王朝豪閥,都以擁有一兩位劍仙供奉、客卿為榮。

  尤其是最缺劍仙的皚皚洲,風氣最盛。

  劉氏前幾年竭力邀請謝松花擔任客卿,就是最好的例子。皚皚洲劉氏,自然不缺頂尖戰力,供奉一大堆,連止境武夫沛阿香的供奉名次都不高,何況劉聚寶本身修為,就深不見底,是與火龍真人、陳淳安一樣,寥寥無幾能被中土神洲入眼的別洲大修士。

  陳平安收起了學自崔東山的那座劍陣。

  兩撥釣客,境界都不高,所以陳平安跟老劍修的對話,都未曾聽見,而且兩人身處劍陣之內,所以景象模糊,外人見不真切。

  於樾由衷讚歎道:“隱官這一手劍術,抖摟得真是漂亮,讓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都沒好意思接話。

  學到了。

  一個所謂的無話可說,似乎就是最好的留白。

  避暑行宮那邊,對外鄉劍修都有詳略各異的記載。

  於樾這位當年還很年輕的老劍修,在劍氣長城檔案上邊,就屬於很粗略的那種。

  是上一輩隱官一脈劍仙洛衫的潦草字跡,“流霞洲於樾,金丹境修士,飛劍兩把,花、鳥什麼,品秩尚可,戰功忽略不計。”

  老劍修於樾除外,對於兩邊的外人而言,這場變故,確實意外。

  事出突然,從那一襲青衫毫無徵兆地出手傷人,到密雲謝氏客卿的玉璞老劍仙,祭出飛劍救人不成,收回飛劍,再起身言語,不過幾個眨眼功夫,那位出身中土宗門的簪花俊公子,就已經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所幸頭頂所簪那朵出自百花福地的梅花,依舊嬌豔,並無半點折損。而於樾不知怎的,好像還與那年輕容貌卻脾氣極差的“高人”聊上了?雖然不知聊了什麼,但看那於樾又是抱拳又是笑臉,遇上某位嬉戲人間的山上前輩了?

  那個斜臥飲酒喜歡-吟詩的謝氏貴公子,悚然挺身而坐,使勁拍打膝蓋,大聲疾呼道,“突兀而起,仙乎?仙乎!”

  修士境界高不高,是一回事,打架好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術法神通,行雲流水,身姿縹緲,寫意通神,才是真本領。

  換一種說法,就是這位出身密雲謝氏的豪閥公孫,喜歡漂亮的出手,好看第一,得有仙家氣度,風流沛然。

  比如自家那位首席客卿,劍仙於樾的傾力出劍,就很得人心。

  於樾神色尷尬,繼續以心聲與年輕隱官說道:“隱官別理睬這小子,缺心眼不假,心不壞的。”

  陳平安笑道:“看得出來。”

  畢竟是喜歡打油詩的同道中人。

  於樾這邊,主要是三個豪閥姓氏,相對還比較安靜,選擇作壁上觀的意圖比較明顯。

  只有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那位不知道與朱枚是什麼關係的年輕女子,比較沒心沒肺,依舊沒有選擇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與那謝氏公子笑問道:“看得出什麼境界嗎?”

  男子笑呵呵道:“看得出不是下五境練氣士。”

  女子嫵媚白眼,繼而轉頭望向那位青衫男子,有些好奇,九真仙館那個可憐蟲,好歹是位保命功夫極好的金丹修士,還是觀主嫡傳,心愛弟子,怎麼落得跟小雞崽兒差不多下場,任人拿捏?

  中土神洲這邊,天才輩出,年輕人一個比一個心比天高。至於山上各家的老祖師,其實不太介意同齡人之間的鬥毆,可如果是年齡懸殊,有人仗著歲數積攢出來的境界,老人欺負晚輩,就很犯忌諱了。她怎麼看,都覺得那個瞧著年輕、出手狠辣的青衫客,年紀不會小,至於到底幾百歲,就不好猜了。一個能夠與老玉璞於樾“眉來眼去”的傢伙,兩三百歲的年輕元嬰劍仙?還是一位五百歲往上走、只是面相年輕的玉璞老劍仙?

  荷花城那位能夠緊隨於樾出手相救的年輕修士,尤為神情凝重。

  山上隨便趟渾水,其實後患無窮。

  早知道對方能夠無視於樾的飛劍“驚鳥”,他方才絕對不會冒失出手。

  可是金甲洲荷花城,與中土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館,世代交好,商貿更是往來頻繁,於情於理,都該出手。

  以往雙方是平起平坐的關係,可那金甲洲一役,荷花城雖然艱難保住了山頭不失,但是元氣大傷,損失慘重,以至於自家城主,都不得不打破誓言,首次離開荷花城,跨洲遠遊中土,主動找到了那個她原本發誓此生再不相見的涿鹿宋子。

  出身眉山劍宗的年輕女子劍修,一手攥住腰間抄手硯,一手掐劍訣,與一眾好友心聲言語道:“是位深藏不露的劍修,方才對方隔絕天地的手筆,極有可能,是謫仙山柳劍仙最拿手的雷池劍陣。先前那一手符籙術法,是此人的障眼法。”

  那個肩頭趴著只吐寶小貂的梅花庵仙子,有些花容失色,忍不住顫聲道:“要不要我開啟鏡花水月,免得此人出手無忌,隨便出劍殺人?”

  荷花城男子嘆了口氣,“千萬別去火上澆油,我們只能靜觀其變。忘了嗎?劍仙殺人,是最不講究什麼規矩忌諱的。”

  梅花庵的女修輕聲道:“這是文廟附近,劍仙也不敢隨便殺人吧。”

  那男子無奈,只好耐心解釋道:“劍仙飛劍,當然可以一劍斬人頭顱,但是也可以不去追求立竿見影的效果啊,隨便留下幾縷劍氣,隱匿在修士經脈當中,看似輕傷,其實是那斷去修士長生橋的兇狠手段。而且劍氣一旦滲入魂魄當中,只是攪爛些許,即便長生橋沒斷,還談什麼修道前程。”

  眉山劍宗的那位金丹劍修,點頭道:“確實很像仙人柳洲的劍陣。”

  柳洲擅長以飛劍金穗,畫雷池禁地。練氣士身處其中,就會被劍氣天地壓勝。練氣士對上境界相當的劍修,本就已經萬分吃力,再有陣法禁制,此消彼長,更是雪上加霜。

  難道這位“年輕”劍仙,與那喜好弈棋的仙人柳洲,師出同門?或是謫仙山某位不太喜歡拋頭露面的老祖師?

  果真如此,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眾人諸多細微處的神色變化。

  陳平安都一一記下。

  很多時候,一個人的眼睛裡,臉上的細微處,那些未說之話,反而比開口所說言語,更接近真相。

  陳平安瞥了眼遠處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好像是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坐在兩位年輕人旁邊,先前一直在欣賞鴛鴦渚風景,手邊有木盒打開,裝滿了不用樣式的刻刀,沒有垂釣,始終在雕琢玉石,山水薄意的路數。在陳平安以劍氣造就一座金色雷池小天地後,其餘修士,無論是術法還是心意,一觸劍氣即潰散,一個個知難而退,只有這位老者能夠觸及雷池劍陣而不退,手腕一擰,刻刀微動,有那抽絲剝繭的跡象,只不過老人在猶有餘力的前提下,很快就中途放棄這個“問劍”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