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第3頁)

  大瀆鄰近入海口的沿途兩岸數千裡,都已經有幾家仙師幫著鎮壓水勢,不至於蔓延上岸,免得傷及無辜,不曾想臨了,還是有條運道不濟的漏網之魚,陳靈均瞧見了那個最終呆若木雞的年輕仙師,陳靈均一個發狠,晃動那條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蛟尾,更改軌跡,撞入大海深處,整個頭顱砸在海床上。

  石,崖,橋,堤岸,一切陸地之屬萬物,皆是蛟龍之屬,走江的無形大道阻攔,蛟龍走江,講求一個一往無前,瘋狂汲取水運,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輕鬆,陳靈均卻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氣支撐至此,終於徹底衰竭,若非那一葉扁舟攔路,其實陳靈均還能衝出去最少千里海域,陳靈均暈乎乎晃動頭顱,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無裨益了,忍著全身劇痛,凝為人身,從方寸物當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搖搖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隻落湯雞,環顧四周,見那落湯雞,上半身趴在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見那人無事,陳靈均鬆了口氣,然後悲喜交集,一個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來。

  老子這輩子再也不走水了,誰說都不成。老爺發話都不成!

  只是嚎了幾嗓子後,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走瀆總算成了嘛。也就是賈老道、白忙這些好兄弟們都不在身邊,不然這會兒陳靈均能拉著他們一起把一條濟瀆當酒水喝完。

  陳靈均立即抹了把臉,見那位瞧著只是洞府境的練氣士,好不容易將小船翻轉過來,正蹲在那邊,用雙手倒水入海,大概是先前以蹩腳術法抵禦巨浪,耗盡了靈氣。

  陳靈均心中確實有些愧疚,好好賞著景,就成了落湯雞。

  雲海之上,李源捂著額頭,“我這靈均兄弟,走水走水,是不是腦子都跟著進水了,哪有這麼走瀆的。”

  走瀆成功,竟然就只是讓一位金丹境蛟龍之屬,只是元嬰初生,而不是李源與沈霖最早預期的元嬰瓶頸。

  元嬰初生,與那元嬰圓滿,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實已算天壤之別,對於境界攀升更加艱難的蛟龍之屬,兩者更是懸殊,而且走瀆這種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嗎?機會沒了,這輩子就都沒了。原本按照這位龍亭侯與靈源公的推衍,陳靈均只要走瀆成功,最壞的結果,都是元嬰圓滿巔峰境,運氣好些,直接破開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都不是沒有可能。

  愣是給陳靈均撲騰出個當下慘淡光景。

  李源已經開始擔心自己的前程了,陳平安不會到時候遷怒自己的護道不利吧?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濟瀆靈源公,沈霖,與龍亭侯李源並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覺得這樣不錯。開始有些理解陳平安為何願意如此照顧陳靈均了。”

  李源還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損,“當個好人,實在太花錢了。”

  李源皺眉問道:“那位瞅著總讓我覺得氣象古怪的練氣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現在這裡,連累陳靈均跌了半境,當真只是地仙修為?”

  沈霖也有幾分憂慮,“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還有你我雙方的水官一起巡遊海中,照理說確實不該有人出現此地。”

  再遠些,千里之外,其實還有一位淥水坑出身的捕魚仙,因為按照雙方推演,陳靈均裹挾大瀆水運洶湧入海之後,會在那處被臨時開闢出來的水府暫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個身材臃腫的綠袍婦人,憑空浮現在兩位大瀆公侯身邊,說道:“主人讓我捎話,要你們不用追究那人來歷,隨他去。”

  “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腳,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龍宗,來與你們試探口風,你們勸一勸攔一攔,攔不住就與我打聲招呼。”

  婦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嬰兒山雷神宅,龍亭侯好大的氣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這頭淥水坑飛昇境大妖,道號青鍾,自封“澹澹夫人”。

  還喜歡與那人間最得意攀親戚,傳聞在那淥水坑大門外,懸有一副金字楹聯,“擊鐘青冥之長天,足躡淥水之波瀾”。

  飛昇境咋了,白也為淥水寫過一篇詩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盪漾得沒邊了,你他孃的真有本事,就去與我的好兄弟火龍真人拽去啊。

  婦人笑著離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輕練氣士,

  雖然她現身後表面鎮定,實則心有餘悸,不比見到火龍真人更好。

  斬龍之人。斬殺水裔,豈不是更信手拈來。

  陳靈均機靈得很,隨便找了個藉口,陪著那哥們一起大罵這邊的水勢詭譎,然後很快就開始稱兄道弟起來,不曾想那哥們竟然也姓陳,名濁流,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個科舉失意人。陳靈均開懷大笑道,你姓陳我姓陳,那咱倆豈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陳濁流微微一笑。

  先前尋見了一處破碎秘境,隨便找見了一副仙人遺蛻,就將先前皮囊還給了那位北俱蘆洲的年輕車伕。

  車伕“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錢,陳靈均換來了一場走瀆成功,而不是功虧一簣,到頭來白忙一場。

  一旦走瀆順遂,任由巨風大雨肆意侵襲兩岸,那麼陳靈均躋身玉璞境不難,而不是當下的元嬰蛟身,得以具備真龍雛形,可“陳濁流”說不得就要一個忍不住,先還錢,再一劍斬掉好兄弟的頭顱了。

  而且方才陳靈均如果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籌,選擇一撞而來,撞爛一葉扁舟和打殺攔路人,那“陳濁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陳靈均覺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種亂認兄弟、亂斬雞頭燒黃紙的人,與陳濁流告辭一聲,主要是要趕緊去與李源和靈源公道謝,再找到白忙,然後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陳靈均一路返回,去過了龍宮小洞天謝過好兄弟李源,然後在春露圃四處逛蕩一圈,卻始終沒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個在春露圃渡口蹲著吃那啥龜苓膏的本家兄弟,這麼巧,不認個朋友太可惜了,結果這一聊就更投緣了,那陳濁流掏出一隻老舊錢袋子,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請客的樣子,看得陳靈均都要心酸,聽說那陳濁流要去鬼蜮谷碰碰運氣,因為如今那邊京觀城沒了那頭上五境英靈,如今機緣遍地,陳靈均一聽,又順路,只不過陳靈均還是打算多打聽打聽白忙,不曾想那陳濁流也是個大氣的人,竟是陪著他一起在這邊逛蕩了足足一旬,錢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錢,陳濁流才說有事忙去了,陳靈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讓春露圃那邊幫忙留意幾分,這才帶著陳濁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灘。

  李源在大瀆畔,望向那條渡船,突然悚然一驚。

  只見那憑欄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沈霖立即施了個萬福,那個陳濁流這才轉身離去。

  先一起逛過了骸骨灘,好說歹說,陳靈均才說服陳濁流莫要去鬼蜮谷當山澤野修了,跟著他去寶瓶洲吃香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長春宮渡口,陳濁流卻突然說稍後再去牛角山渡口,陳靈均便與他約好在落魄山碰頭,獨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雙腳一落地,陳靈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淚。

  懸好劍符,御風到了自家山門口,見著了那個曹晴朗,陳靈均哇哈哇哈一陣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幾年不見,境界還是螞蟻爬坡啊,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輕輕點頭,笑而不言。

  陳靈均笑問道:“我不在落魄山的這些年,有沒有誰欺負你啊,跟我說一聲,如今也就是陳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搖頭道:“不曾有。”

  陳靈均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就開始大步登山,沒能瞧見那個岑鴛機,走樁如此不勤快啊。

  不過陳靈均很快見著了那個正在巡山黑衣小姑娘,板起臉,憋著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

  以一顆顆瓜子做暗器,一個蹦跳,擰腰旋轉,大喝一聲走你,丟出一件暗器。

  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花草樹木毫無還手之力,個個呆頭鵝。

  裴錢遠遊未歸,右護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無敵手了。

  陳靈均咳嗽一聲,“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當場,然後懷抱金扁擔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飛奔到陳靈均身邊,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聽到這個只有在落魄山才能聽見的名字,陳靈均一下子紅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給人欺負啦?誰啊,打得過我就去打,下山遠遊都不怕。”

  陳靈均笑起來,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腦袋,彎腰問道:“老爺還沒回家嗎?”

  周米粒點點頭,“路那麼遠,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陳靈均嗯了一聲。

  陳靈均讓小米粒帶路,找陳暖樹那個傻妞,他先去霽色峰祖師堂上邊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說了些家裡的故事,最後小聲說道:“好人山主的師兄,桌兒大劍仙,一開始誤會你了,擔心你會欺負暖樹姐姐……”

  小姑娘一直沒發現那個意氣風發的陳大爺,這會兒一直在牙齒打顫,顫聲問道:“左……左右?”

  周米粒輕輕點頭,邀功道:“放心吧,我幫你澄清事實了,桌兒大劍仙都笑嘞。”

  陳靈均如遭雷擊。

  傳聞大劍仙左右從來都不會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順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劍仙咋了,就不要講點道理啊。

  陳靈均頓時悲從中來,捶胸頓足,哀嚎不已。大爺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後就只是將一拳事,換成了一劍事?

  與陳暖樹重逢後,陳靈均就病懨懨的,只是到了霽色峰祖師堂,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將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門外,跨過門檻。

  在那之後,陳靈均很快就恢復了幾分風采,去灰濛山找那雲子小弟,或是去那黃湖山找泓下。

  三位蛟龍之屬,無巧不成書,竟然先後各自走水成功了。

  落魄山,確實有幾分大道親水的意思。

  其實泓下對陳靈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總覺得天塌下,反正有陳靈均在前邊先扛一拳……

  只不過泓下性子冷清,不太會表露情緒,在黃湖山又太過小心翼翼,才顯得與陳靈均比較客套疏遠。

  要論膽小,在黃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遠勝身在落魄山的陳靈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輩,一條能與“小泥鰍”爭搶驪珠洞天大道機緣的黃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龍之屬,脾氣肯定好不到哪裡去。

  陳靈均連那阮邛都當面罵過,那還是在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正兒八經的阮邛地盤。自家老爺敢嗎?絕對不敢的。

  當然陳靈均有錯就改,沒少給阮聖人磕頭,那阮鐵匠不也沒咋的,當時只是臉色略顯難看罷了。

  這天,陳靈均陪著餘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邊耍,陳靈均讓那唯一的小弟,雲子現出真身,頭顱擱在崖畔,身軀懸掛峭壁上,小米粒閉上眼睛,側著身子,出拳不停,最後打得那大蟒墜落懸崖……基本上每天都要來這麼一出,至於雲子是什麼心思,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與啞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戲如何為難,而是那個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頸劍仙,讓雲子實在瘮得慌。

  今天雲子剛要滑落峭壁,突然發現那個青衫“餘米”笑容古怪,他轉過頭顱,發現懸崖一側,出現了一個氣息熟悉的陌生人。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她一樣是手持行山杖揹著綠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呆呆看了半天,趕緊走到她身邊,小姑娘抬起腦袋,喃喃問道:“裴錢呢?”

  還是個兒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著眼前的裴錢,卻問那個熟悉的裴錢在哪裡呢。

  裴錢如今個子太高,讓以前還會經常踮起腳跟說話的周米粒,都忘記踮起腳跟了。

  話一說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錯了,低下頭,撓撓頭。

  裴錢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也問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錢,大哭起來,哽咽抽泣,小聲埋怨裴錢怎麼長這麼高了,才捨得回家。

  ————

  裴錢返回落魄山後,山上還多了個名叫阿瞞的小啞巴,但是與誰都不親近,最後裴錢讓他去了騎龍巷壓歲鋪子,在那邊幫忙當個小夥計。

  米裕,化名餘米,玉璞境瓶頸劍修。

  下山遠遊的拜劍臺崔嵬,元嬰劍修。

  看架勢要鳩佔鵲巢霸佔拜劍臺的隋右邊,金丹瓶頸劍修。

  按照以往寶瓶洲山上說法,就是劍仙、大劍仙和老劍仙,總計三劍仙。

  陳靈均,泓下,沛湘,兩水蛟一狐魅,總計三元嬰。

  雲子,走江成功,動靜沒有泓下那麼大,只是走了龍鬚河和鐵符江,金丹境。

  還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變化。

  都讓裴錢有些不適應。

  這天裴錢徒步去往拜劍臺,曾經有一位長得極美的女冠姐姐,桐葉洲太平山劍修黃庭,教過裴錢一門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

  只是這麼多年,一直是竹刀竹劍鬧著玩。

  以後不會了。

  在拜劍臺那邊,裴錢找到了在此結茅修行的隋右邊。

  如今元嬰劍修崔嵬已經趕赴南嶽地界,蔣去和張嘉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很清靜。

  隋右邊見到裴錢後,倍感意外。

  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神色沉穩的年輕女子,與當年那個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頭聯繫在一起。

  更沒辦法將那個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臉鼻涕眼淚的小姑娘,與眼前這個純粹武夫聯繫在一起。

  雖說在暖樹和米粒那邊,聽說過一些裴錢練武的小事,比如喜歡跳崖什麼的,隋右邊仍是不敢置信。

  裴錢抱拳致禮,喊了聲隋姐姐。

  隋右邊笑著點頭。

  裴錢開門見山道:“我記得師父借給你一把劍,對吧?”

  隋右邊眯起一雙秋水長眸,說道:“怎麼講?”

  裴錢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那本命飛劍的劍修,不如將吃心劍再轉手借給我唄。”

  裴錢拍了拍腰間狹刀祥符,笑道:“刀劍錯,刀有了,差一把劍。我很快就會還給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邊搖搖頭,“去別處換把劍。那把痴心,不借。讓你師父自己來取回。”

  裴錢笑道:“又不是不還。”

  隋右邊乾脆不再說話。

  裴錢問道:“隋姐姐,知道為什麼畫卷四人,我跟老廚子,老魏和小白關係都很好,唯獨跟你關係最一般嗎?”

  隋右邊開始皺眉。

  裴錢自問自答道:“因為我師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夫子。你也休想我師父哪天會變成那個人。”

  隋右邊神色淡漠道:“你是要問拳拜劍臺?”

  裴錢說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會死人。”

  朱斂長吁短嘆出現在柴門外邊,也不進門,只是說道:“裴錢,不要這麼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氣,都不該早於道理先落拳上。”

  裴錢頭也不轉,“你是我師父嗎?”

  朱斂啞然。

  為難,真是為難。

  其實朱斂知道這一天肯定會來,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早。

  最下策的手段,就是出拳阻攔裴錢。

  中策是自己替隋右邊擋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然後說不定要被裴錢和隋右邊各打一頓。

  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女子出現在朱斂身邊。

  裴錢猶豫了一下,轉身抱拳。

  長命嘖嘖說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主的開山大弟子。”

  裴錢眯起眼。

  長命滿臉隨意,嗤笑道:“你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你,什麼都可以餘著,唯獨別攢板栗吃。聽不聽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話帶到就行了。”

  裴錢將信將疑。

  長命似乎又記起一事,“你師父補了一句,讓你個頭別竄太快。”

  裴錢一下子心虛起來,下意識撓撓頭。

  她坐在簷下一張小竹椅上,望向老廚子,欲言又止。

  朱斂笑呵呵擺擺手,示意裴錢不用放在心上。

  反正這個隋右邊,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樣看不順眼。

  長命說道:“今天拜劍臺的事情,我先幫你在山主那邊記下了。”

  裴錢點頭道:“彼此彼此。”

  朱斂和長命一起離去。

  隋右邊問道:“裴錢,你我恩怨先不談,你的心境到底怎麼回事?”

  如果裴錢今天造訪拜劍臺,撒潑打滾耍無賴也好,還是如當年小黑炭那麼賤兮兮精明算賬也罷,其實隋右邊借劍也就借了。那把痴心劍,確實就如裴錢所說,是陳平安借給她的,而裴錢作為開山大弟子,別說暫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錢雙臂環胸,說道:“明知故問。”

  茅屋這邊就只有一條竹椅,擺明了隋右邊在這拜劍臺,不歡迎外人打攪。

  所以裴錢一坐竹椅,隋右邊就只能站著。

  不過當下裴錢總算有點熟悉的樣子了。

  隋右邊起笑起來。

  這個裴錢竟然開始打盹了。

  只不過片刻之後,隋右邊就心中嘆息,好一個“睡身不睡神”,練拳近乎道。

  這裴錢如今到底是遠遊境,還是山巔境?

  裴錢一身拳意好似依舊酣睡,但是人卻已經睜眼開口言語,“書簡湖的五月初五,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劍修,應該知道吧?”

  隋右邊點頭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平安是五月初五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錢你師父’,不要直呼我師父名諱。”

  裴錢先提醒了一句,然後從咫尺物當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還有一種名叫五毒餅的外鄉點心,上邊的蜈蚣蟾蜍蠍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來的。

  遞給隋右邊,隋右邊搖搖頭。

  裴錢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塊五毒餅,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說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腦子裡亂竄,怎麼都趕不走。只要不練拳,就會心煩。本來以為回了家,就會好些,沒想到越來越心煩,連拳都練不得了,怕暖樹姐姐和小米粒擔心我,只好來拜劍臺這邊透口氣。”

  隋右邊笑道:“我好欺負?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錢說道:“隋姐姐是同鄉,又是長輩,所以隋姐姐說了算。”

  隋右邊問道:“什麼文字內容,能讓一位山巔境大宗師都要心境不穩。”

  裴錢說道:“是在金甲洲鄉野瞧見的一塊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沒什麼古怪。”

  不願意多說了。

  裴錢告辭離去,抱拳低頭。

  隋右邊嘆了口氣,“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樓那邊的崖畔,今天裴錢側身而坐,眺望崖外雲海。

  小米粒趴在石桌上,呆呆看著裴錢。

  陳暖樹在忙著針線活,幫小米粒縫補靴子,桌上擺滿了一個小木盤,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個一路飛奔到落魄山點卯的香火小人,遠遠看見那個陌生背影,一邊跑一邊忍不住怒道:“何方神聖?!竟敢與我們右護法大人並肩而坐……氣煞我也,何德何能……”

  裴錢轉過頭,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話不說一個撲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暫領騎龍巷右護法,覲見舵主大人。這些年裡,點卯勤懇,風雨無阻,勞苦功不低……”

  不見裴錢如何動作,那個小傢伙就給拽到了石桌上,貴為龍州城隍閣香火小人,這會兒比那騎龍巷左護法還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帶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給盼來了,棋墩山的那幾只馬蜂窩,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萬事俱備,只欠裴舵主的那門仙家劍法了……”

  陳暖樹微微歪頭,咬掉一根線頭,看著香火小人的裝模作樣,忍不住笑起來。

  小米粒咳嗽一聲,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裴錢看著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錢望向那香火小人,說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納入我們竹樓小譜牒的騎龍巷右護法了。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裴錢對周米粒說道,“速速去請來那本小譜牒,記得帶上紙筆。”

  周米粒一個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攏嘴,大爺可算飛黃騰達了啊。而且前些年聽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意思,說不定將來裴錢還要設置騎龍巷總護法一職。

  今天夜幕中,裴錢獨自走下山去,期間遇到了那個走樁登山岑鴛機。

  裴錢側身而立,等到岑鴛機走樁登山去,這才繼續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條竹椅給裴錢。

  兩人一起落座後,沉默許久,曹晴朗說道:“好像過了很久。”

  裴錢輕輕點頭。

  曹晴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裴錢又不言語,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錢突然說道:“你知不知道禁示碑?”

  曹晴朗說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國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說裴錢記性那麼好,不該有此問的。

  裴錢說道:“我在遠遊路上,見過鄉野村頭一塊碑文。”

  曹晴朗疑惑卻不問,只是安靜等著裴錢的下文。

  裴錢緩緩道:“上邊只寫了一句話,禁止溺殺女嬰、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

  裴錢雙手攥拳,眺望遠方,神色淡然道:“小師兄讓我見過那幅光陰畫卷走馬燈,可我至今都無法將小時候的師父,與我認識的師父重疊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座天地為何偏要讓我裴錢的師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個個都這麼想死嗎?!又為何我學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著裴錢一起望向遠方,輕聲道:“裴錢,不要覺得自己犯錯,好像師父就會歸鄉,更不要覺得師父罵你幾句,哪怕將你逐出師門,只要師父回家,你就都無所謂了。弟子拜師,學生求學,不管師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邊,我們都要有所謂,和有所不為。”

  裴錢嘆了口氣,站起身。

  曹晴朗沒有起身,說道:“裴錢,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著急長大,但先生並不是希望你不長大。落魄山上,先生對你,思量最多。在我看來,誰都可以讓先生失望,唯獨裴錢不可以。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當年對你一直沒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當年先生撐傘帶我去學塾,走出巷子後,先生將油紙傘交給我,讓我等待片刻,其實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偷偷看過你。先生回來後,當時先生的模樣,我一輩子都會記得清楚,先生當時重新拿過油紙傘後,低下頭,好像想要與我說什麼道理,卻最終一個字都沒有說,那個時候的先生,真是傷心極了。可我至今還是想不明白,先生當時到底想要說什麼,為什麼會那麼傷心。”

  在這之後,師父的弟子,先生的學生,不知為何,坐在竹椅上,都只是沉默。

  裴錢率先起身。

  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錢問道:“如果我比師父更早躋身武夫止境,怎麼辦?”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時候我求先生幫你喂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