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零五章 化雪時


  馬湖府雷公廟外,沛阿香由衷讚歎道:“好拳。”

  似乎好拳二字,還不足以說盡此拳之妙,沛阿香伸手輕輕摩挲膝蓋,眼神熠熠,頻頻點頭,補充道:“單說拳法綿延之長,拳意累加之重,我不如此拳開山祖師。真是好拳,好一個瀑布掛天,拳法頗高,拳頭落地就極重。”

  世間十境武夫,沒有一盞省油燈。

  能夠讓一位心傲氣高的止境武夫,如此由衷推崇別家拳法的高妙,其實相當不易。

  原來那個自稱裴錢的小姑娘,同一種拳意,竟然能夠接連遞出十七拳,拳拳擊中沛阿香的最得意弟子柳歲餘。

  以至於柳歲餘不得不打斷了那份拳意,再不敢任由裴錢累加拳意。

  躲在沛阿香身後的劉幽州伸長脖子,輕聲嘀咕道:“接連十多拳,打得柳姨只有招架功夫,毫無還手之力,實在是太誇張了。這要傳出去,都沒人信吧。”

  沛阿香笑罵道:“你懂個屁,小姑娘這十七拳,只算一拳。”

  雷公廟外的廣場上,拳罡激盪,沛阿香一身拳意緩緩流淌,悄然護住身後的劉幽州。

  至於那個柳嬤嬤就沒有這份待遇了,哪怕老嫗是地仙境界,哪怕遠觀看拳,依舊略感不適。

  廣場上被那拳意牽扯,處處光線扭曲,晦暗交錯,這便是一份純粹武夫以雙拳撼動天地的跡象。

  柳嬤嬤倒是不擔心歲餘會輸,皚皚洲的武夫千千萬,當然是雷公廟沛阿香境界最高,可一洲武運,只要歲餘能夠以最強躋身山巔境,就會是歲餘最多,柳歲餘得過三次最強,說來古怪,按照她師父沛阿香的推衍,根據天下武運的去留跡象,柳歲餘幾次與最強二字的失之交臂,好像多與那小小寶瓶洲有關。

  這意味著大驪宋長鏡之外,最少還有兩位最少九境的大宗師隱匿其中。

  劉幽州感慨萬千,緩緩道:“我聽說過寶瓶洲落魄山,與披雲山那尊北嶽山君魏檗關係莫逆,牛角山渡口的生意很不錯,如今與俱蘆洲披麻宗、春露圃做著不小的買賣。只是不曾聽說有這麼一號拳法通天的年輕姑娘,寶瓶洲真是一個古怪地兒,米粒大小的地盤,總是讓人意外。武夫宋長鏡,劍仙魏晉,修士馬苦玄,真不差了。”

  沛阿香打趣道:“你小子胳膊肘往哪拐的?當自己是嫁出去的閨女了?”

  劉幽州驚訝道:“柳姨總算出拳了!”

  聽他語氣,似乎柳歲餘從頭到尾挨拳頭不還手,才是正常。

  沛阿香只好為這個門外漢耐心解釋道:“這個小姑娘既是問拳,又是客人,而歲餘的年紀和境界,都算對方的前輩,還是半個東道主,按照江湖規矩,當然要先接一拳,所以就有點吃虧。當然,小姑娘將這一拳,打磨得爐火純青,是根本,對方拳好,咱們得認。至於歲餘這一拳,是我當年見那蛟龍渡江而悟出的大江橫式,當然不會太差。”

  其實弟子柳歲餘打斷對方拳意的這橫江一拳,亦是妙不可言,盡得沛阿香之真傳。

  當然柳歲餘身為拳意大圓滿的山巔境,比對方裴錢高出一境,也很重要。

  不然若是同為遠遊境,估計這場問拳,只憑裴錢這一拳,雙方想要分出勝負,就只能靠分出生死了。

  柳歲餘不但一拳打斷了對方拳意,第二拳更砸中那裴錢太陽穴,打得後者橫飛出去十數丈。

  裴錢腦袋一晃,身形在空中顛倒,一掌撐在地面,驀然抓地,瞬間止住橫移身形,向後翻去,剎那之間,柳歲餘就出現在裴錢一側,遞出半拳,因為裴錢並未出現在預料位置,若是裴錢捱了這一拳,估計問拳就該結束了。九境巔峰一拳下去,這個晚輩就需要在雷公廟待上個把月了,安心養傷,才能繼續遊歷。

  柳歲餘收回那半拳,卻沒有追趕裴錢身形,而是駐足原地,這位山巔境女子武夫,心中有些訝異,小姑娘體魄堅韌得有點不像話了。

  沛阿香笑道:“你要是能夠讓小姑娘成為劉氏供奉,你爹最少能賺回來一座倒懸山猿蹂府。”

  劉幽州搖頭道:“我爹叮囑過我,千萬千萬別輕易與真正的好朋友做買賣,很容易朋友當不成,買賣難善終,怎麼都是虧的。”

  劉氏有條祖訓,天下錢財分兩種,一種是實打實的神仙錢,一種是人心。

  沛阿香譏諷道道:“小姑娘怎麼就是你朋友了?你問過她,她答應了?”

  劉幽州默不作聲,看著那個年紀不大的好看女子,她比雪花錢微微黑。

  雷公廟高空,謝松花些許劍氣流溢如浮雲,讓兩位嫡傳弟子有立足之地。舉形手捧竹箱,朝暮手持行山杖,她發現這根綠竹杖入手極沉,師父便解釋了,這根行山杖施展了障眼法,真實材質是類似雷池漿液凝聚而成,被人煉為山杖樣式而已。結果朝暮說行山杖裡邊好似有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謝松花接過手後,仔細感受那幾份劍意後,微微嘆息,說這是你們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的饋贈。

  舉形問道:“師父,裴姐姐現在的武學境界,能夠跟元嬰修士媲美嗎?”

  謝松花說道:“只要是劍修之外,裴錢對敵元嬰,也有幾分勝算。”

  不過這位女子劍仙很快改口,“勝算極大才對。”

  因為裴錢一旦經歷生死戰,極有可能再次破境,山巔殺元嬰。

  裴錢見那柳歲餘收拳停步,便只好跟著穩住踉蹌身形,她微微皺眉,似乎在奇怪為何這位柳前輩沒有趁勝追擊,這使得她的一記後手拳招落了空。先前太陽穴一側捱了那柳歲餘極沉一拳,當然不太好受,只是裴錢還真不覺得這就有損戰力了,不然她的竹樓練拳多年、李二前輩的獅子峰喂拳,就是個天大笑話,她所在落魄山一脈,從師父,到崔爺爺,哪怕加上那個老廚子,再到自己這個資質最差、境界最低的,受傷什麼的,唯一用處,就是可以拿來漲拳意!順便障眼法。

  到時候下一拳,還會是神人擂鼓式,並且會比第一拳,更快更重。

  老廚子曾言,“除非我死,問拳不止”。

  而武夫練拳第一緊要事,便是先出拳打死人身小天地的畏死怕疼的本能。

  那會兒裴錢剛剛去竹樓二樓練拳沒多久,老廚子好些系圍裙、拿鍋鏟炒菜,或是拿飯勺打飯時的隨口言語,裴錢每個當下都當耳旁風略過了,一直到後來與李槐遊歷北俱蘆洲,閒來無事,每天徒步而走便是練拳,渾然天成,才重新撿起來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言語,好似罈子裡的一條條醃菜,給裴錢拎出來反覆咀嚼,嘎嘣脆,便覺得老廚子說話,原來還是有點水平的。

  柳歲餘笑問道:“裴錢,我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可不是隻有捱打的份,一旦真正出拳,不輕。咱們這場問拳是點到為止,還是管飽管夠?”

  裴錢毫不猶豫道:“選後者。柳前輩接下來不用再擔心我會不會受傷。問拳結束,兩人皆立,就不算問拳。”

  柳歲餘笑著點頭,這裴錢,對脾氣。

  她方才既然能夠以大江橫一式,先接裴錢一拳,再斷去對方拳意,若說同境問拳,便算後發制人,勝了第一拳。

  但是柳歲餘畢竟高出裴錢一境,而且沒有讓對手遞出完全一拳,那麼這第一拳,勉強能算平手。

  裴錢一腳腳尖輕輕捻動地面,死死盯住柳歲餘,“柳前輩先前一拳,盡顯前輩風範,晚輩心領!可如果此後還是故意拳拳讓我,便是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瞧不起我落魄山一脈拳法了。”

  柳歲餘哈哈笑道:“好,那我接下來就高看你落魄山武夫一眼!”

  裴錢最後說道:“若是我輸了,是裴錢學拳不精,不是落魄山拳法不高。”

  柳歲餘緩緩拉開一個拳架,女子雙臂有數道雷光交織,她一雙眼眸更是淡金色,道:“管你高不高,都給我躺著說話!”

  沛阿香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這小姑娘好像討打慣了。”

  劉幽州說道:“別傷了和氣。”

  沛阿香挺直腰桿,握住那支來自青神山的翠綠竹笛,道:“問拳含糊,才傷和氣。堂堂正正,拳分高低,才是武道。”

  劉幽州見那廣場上的出拳雙方,柳姨已經穩佔上風,劉幽州境界不夠,如今都還不是金丹地仙,只是個龍門境修士,他甚至無法清晰看見雙方身形,只能依稀通過兩位女子的衣物顏色來判斷形勢,柳姨每次出拳皆有雷震氣象,雷電交織,經久不散,所以出拳一多,廣場上就像一座拳意造就出來的雷池。

  柳姨彷彿一尊被貶謫人間的雷部神靈,事實上,皚皚洲雷公廟一脈,練拳大成,皆是如此,就像天生披掛一副神人承露甲,水火不侵,尋常術法根本難以破開那份拳意,最讓與他們對敵的練氣士頭疼,只不過沛阿香嫡傳和再傳當中,就數柳歲餘最得拳法真意。

  柳嬤嬤瞧見了自家歲餘的出拳,老嫗自然無比欣慰。

  謝松花與兩位弟子傳以心聲說道:“雷公廟後邊,有座小山坡,便是大名鼎鼎的雷藩山,只不過少有人知曉就在這小小雷公廟附近,那座山頭,是傳說中遠古雷部神靈的兵器鑄造處,舉形你的本命飛劍‘雷澤’,最適宜在此淬鍊,事半功倍,我們劍修一把飛劍,若是能夠躋身半仙兵品秩,與那練氣士大煉某件半仙兵,其實有著天壤之別。”

  當然劍修煉劍所需神仙錢、天材地寶,是一座吃錢無數的無底洞,要遠遠勝過其他練氣士,更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例如舉形要在這雷藩山煉劍,謝松花就準備好了三件攻伐法寶和一大筆穀雨錢,作為對雷公廟沛阿香的補償。問題則是沛阿香還未必點頭。

  這就需要謝松花背後竹匣藏劍來砍價了。

  朝暮高興道:“避暑行宮的評點,將舉形的‘雷池’列為乙中,品秩很高很高了。”

  劍氣長城的每一把甲等飛劍,例如吳承霈的甘霖,最適宜戰場大範圍廝殺,所以屈指可數,更多是避暑行宮在戰略層面上的一種選擇。真要擱放在劍修之間的對敵,反而未必佔優。

  故而離開戰場之後,更多是那山上修士間的捉對廝殺,反而是隱官一脈評選出來的那些個乙等品秩飛劍,殺力最為出眾,尤其是乙上的那撥本命飛劍,無一例外,都擁有百年一遇的本命神通,例如陳三秋的那把“白鹿”,還是因為文運的關係,才得以躋身乙上。

  而舉形的“雷澤”,既然能夠評為“乙中”,當然是因為舉形這位劍仙胚子的本命飛劍,所具神通,既可與人捉對廝殺,殺力巨大,又適宜戰場,氣象萬千。

  反觀小姑娘朝暮,她雖然有兩把本命飛劍“滂沱”、“虹霓”,就分別只被評為乙下、丙上兩個品秩。

  不過所謂的“只”,只是相對舉形而言。甲字之外,乙丙兩品秩,上中下總計六階,其實本命飛劍都算好。

  謝松花身邊的舉形、朝暮,以及作為酈採嫡傳的陳李,高幼清在內,這些被浩然劍仙帶離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本命飛劍就皆是乙、丙品秩。

  只不過飛劍品秩是一回事,到底還是紙面功夫,真正臨陣廝殺又是另外一回事,天下事無絕對,總有意外一個個。

  當然就像那山下官場,翰林出身,當大官、得美諡,終歸比一般進士官更容易些。

  舉形神色倔強道:“師父,我不太樂意藉助他人,來溫養飛劍。”

  不過他補了一句,“可如果師父一定要我這麼做,我也不會煉劍懈怠的。”

  舉形說這個,有些洩氣。

  朝暮有些擔心師父會生氣。

  謝松花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柔聲說道:“隱官說過,你們到了浩然天下之後,不要意氣用事,要學會入鄉隨俗,就像他到了劍氣長城,也要先學會尊重你們劍氣長城的所有風俗,舉形,隱官對你們的希望,你做得到嗎?”

  舉形嗯了一聲,神采明亮,使勁點頭道:“隱官大人通過鄧涼轉交給師父的那封信,我時常翻看的。信上說了,要我們慢慢學習浩然天下的種種風俗習慣,不要急,但是都要用心記住。好的壞的都要多看看,看過了還要多想一個為什麼。信的末尾,還叮囑我們一定要先好好練劍,等到境界高了,最少能夠自保,再來與人講理。”

  舉形隨即斜瞥一眼身邊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與師父笑道:“隱官大人在信上對我的教誨,篇幅可多,朝暮就不行,小小豆腐塊,看來隱官大人也知道她是沒啥出息的,師父你放心,有我就足夠了。”

  小姑娘委屈得皺著臉,泫然欲泣,哭又不敢哭,可憐兮兮。

  舉形看著朝暮那模樣,難得有些後悔,裴姐姐在那投蜺城,其實私底下與他說過,以後不要總對朝暮那麼板著臉,因為朝暮是個小姑娘,你是男孩子,欺負她不算本事,你們既是同鄉,又是同門,多難得的緣分,所以你應該多多護著她,最少最少也不能讓她被別人欺負。

  舉形覺得裴姐姐說得挺有道理,就拍胸脯答應了。只是他有些時候,就是忍不住要說朝暮兩句啊。

  再說了,自己也不是別人啊。唉,可惜一直沒有外人欺負朝暮這個蠢丫頭,師父太好,在皚皚洲太無敵,也讓弟子犯愁。

  廣場上,裴錢被柳歲餘一肘撞在臉頰上,砰然倒地,立即雙手格擋,攔住柳歲餘那戳向心窩的腳尖。

  這要是被一腳戳中,問拳多半就算結束了。

  裴錢整個人在地面倒滑出去十數丈。

  剛剛以掌拍地,飄然起身,就被如影隨形的柳歲餘以膝撞砸在胸口。

  身姿纖細的年輕女子,轟然倒飛出去,摔落在地。

  柳歲餘雙腳落地時,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一連串九境出拳,雖非拳拳都是巔峰傾力出手,但是一口純粹武夫真氣,到此為止。

  劉幽州覺得今天這場問拳,大概可以算是雙方盡興了。他看著那個站起身的年輕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在地,竟然再次擺出一個拳架,看她模樣,對於傷勢渾然不覺,沒來由想起了昔年在金甲洲那處古戰場遺址,鬱狷夫問拳曹慈,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只是又有些不一樣,可具體哪裡不同,劉幽州不是武夫,說不上來,約莫是鬱狷夫明知不敵?

  而眼中這個奇怪極了的女子,未必就覺得自己不如柳姨?可你越是如此,就武痴柳姨那脾氣,只會出拳更重的。

  劉幽州有些不忍心再看,轉去瞥了眼沛阿香手中的竹笛,問道:“阿香,青神山的那些祖宗竹,一向極少離開竹海洞天,多是那位夫人親手贈送,文廟功德林在內,整個浩然天下好像攏共才四五處。不談竹海洞天的尋常青竹,每件以祖宗竹作為材質的竹製品,都會被山神府準確記錄在冊,你這支竹笛好像一直沒有記載,有說頭?之前我問柳姨,柳姨一直不肯說。”

  沛阿香聽聞此問,臉色有些古怪,搖搖頭,輕輕旋轉手中竹笛,那顆墜著的泛黃珠子輕輕敲擊竹笛,清脆悅耳,沛阿香笑道:“往事不堪回首。”

  劉幽州最不怕這個,立即壓低嗓音說道:“最近十年的供奉錢,小翻一番。”

  沛阿香豎起兩根手指。

  劉幽州一把拍掉那阿香的手指,笑道:“阿香真是爽快人,成交!”

  沛阿香這才說道:“聽沒聽過一個叫阿良的王八蛋?”

  劉幽州點頭道:“阿香你說什麼廢話,那位前輩的大名,當然是如雷貫耳啊。再說了,我姑姑對那個男人,一直念念不忘,整個皚皚洲誰不知道此事?一拳打斷中土那條大瀆水,曾經還扛起一座宗字頭的祖山搬遷數十里,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最佩服的,

  聽說他在打架之前,喜歡-吟詩一首,我最仰慕此事,他自封的‘百花叢中小浪蝶,十里八鄉俊哥兒’,在我看來,絕非浪得虛名。思慕他的仙子,真是茫茫多。”

  柳嬤嬤聽得憂心不已。

  自家少爺,可莫要學那漢子才好。

  沛阿香提起手指竹笛,“被那人打了一頓,事後得了這份補償。”

  劉幽州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們幾個人單挑他一個?”

  沛阿香無奈道:“五六個吧。”

  劉幽州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阿香你可以啊,傳出去長臉了。”

  沛阿香笑道:“倒也是。”

  確實不丟人。畢竟曾有山上十人圍殺一人,結果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其實在浩然天下的時候,那個男人的劍術,並不彰顯,是後來在劍氣長城遊歷百年,劍斬飛昇境巔峰大妖,整個浩然天下,尤其是被他禍禍慣了的中土神洲,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狗日的,如此了得,以前還是出手含蓄、藏拙了的。至於後來此人飛昇離開浩然天下,去往那天外天,最終與白玉京“真無敵”的道老二,互換一拳,各自將對方打回家鄉天下,更是讓人咋舌。

  與有些人是同齡人,同處一個時代,好像既值得悲哀,又會與有榮焉。

  就像沛阿香這撥人,遇上了那個阿良。

  更早之人,則是遇上了那位一劍引來天上水的人間最得意。

  如今所有天下的年輕武夫,則是遇上曹慈,以及那位第十一“隱官”。

  沛阿香想到這裡,瞥了眼廣場上還在切磋拳法的兩人。

  裴錢再一次被柳歲餘一記鞭腿打得身形晃盪,竭力穩住身形之後,被柳歲餘接連遞出六拳,額頭,臉頰,脖頸,皆中雙拳。

  這同一處出兩拳,便是馬湖府雷公廟的拳法精髓之一,名為“疊雷”,是沛阿香躋身十境後新悟出的一招,返璞歸真,看似同樣拳招,拳意卻剛好正反,最是能夠重創武夫拳意或是練氣士氣府。

  裴錢最後胸口被接連兩拳重重砸中,雙腳離地,頹然摔落在地。

  不過二十歲出頭的瘦弱女子,竟然以手肘點地,身形擰轉,還能夠立即再次飄然起身站定,受了不輕的傷,雙方明明勝負瞭然,那個小姑娘,一身拳意不墜不減反升反增。

  七竅流血,對於遠遊境武夫而言,小事。

  沛阿香點點頭。

  柳歲餘神色凝重起來。同時還有些火氣。

  自己已經換了兩口純粹真氣,對方卻一口未曾更換。

  當然並非柳歲餘便弱了對方的拳意綿延,而是更多心存教拳、喂拳心思,所以才兩次主動更換真氣,可這個小姑娘,是不是也太犟了些,真當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就不如你落魄山了?難道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掂量她柳歲餘九境武夫巔峰的拳頭,到底有多重?

  舉形和朝暮看得緊張不已。

  才發現原來裴姐姐與人問拳之時,跟平日裡那個抄書時認真、遠遊時沉默、閒聊時笑顏的裴姐姐,判若兩人。

  謝松花則唏噓不已,隱官收徒弟,眼光可以的。

  陳平安真正傳授裴錢拳法的機會,肯定不多,畢竟裴錢如今才這麼點歲數,而陳平安早早去了劍氣長城。

  所以那座一直雲遮霧繞、名聲不出一洲的落魄山,肯定另有高人坐鎮山頭。

  至於劉幽州早早知曉落魄山,那是這位未來皚皚洲財神爺太閒的緣故。

  在謝松花看來,陳平安和裴錢這師徒兩人,骨子裡的那股子精神氣,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再看那選擇對敵的拳法拳招,雙方倒是不太像。眼前裴錢,出拳一往無前,一以貫之。

  作為裴錢師父的陳平安,就要思慮重重,極少追求那種酣暢淋漓,拳招極多,拳法變幻不定,講求因時因人因地而異,近乎吹毛求疵,每一拳都在鋪墊和算計,最終達到利益最大化。但是裴錢,則截然不同,出拳時,大有身前無人的豪傑氣概,簡直就像是小小年紀,就懂了一個“天地無二人,問拳唯問己”。

  謝松花畢竟是喜歡遠遊的劍仙,與那流霞洲、金甲洲十境武夫都有接觸,有些還是好友,其中兩位拳法、性情迥異的止境老人,唯一共同處,便是都推崇那“天地千古,一人雙拳”的玄妙深遠之境。只是過於這個大道理,說來簡單,旁人聽了更不難理解,唯獨腳踏實地去往此處,卻是太過虛無縹緲,很難以自身武道顯化這份大道,實在是太難太難。

  只是謝松花又有疑問,既然在家鄉是聚少離多的光景,裴錢怎的就那麼敬重那個師父了?

  她的自己的兩位嫡傳,舉形和朝暮倆孩子,當然也懂事、念恩,不但將她視為主心骨,還像是親人長輩,所以謝松花很滿意,挑不出弟子們的半點毛病了,但是比起陳平安之於裴錢,好像還是有些不同。

  雖說江湖中人,有那投師如投胎、師徒如父子的古板說法。可那年輕隱官,在弟子裴錢心目中,天地君親師,好像根本就已經合而為一。

  帶孩子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年輕隱官擅長啊。

  謝松花只能如此解釋了。

  一直關注場中問拳的沛阿香嘖嘖道:“能夠這般問拳,裨益不會小了。說不定歲餘都有意外收穫。”

  劉幽州嘀咕道:“竹笛來歷,阿香你還沒說呢。那筆供奉錢,晚輩好意思給,前輩好意思收?”

  沛阿香笑道:“沒什麼不能說的,不過你聽過就算了,別四處宣揚。”

  劉幽州點點頭。

  原來早年在那風景絕美的竹海洞天,沛阿香作為皚皚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九境武夫,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當時作為一場青神山水宴的客人,沛阿香曾經與數位好友醉酒遊歷山水,與一個當時鬼祟偷挖竹鞭、竹筍的邋遢漢子起了爭執。就沒見過那麼不要臉的人,一開始說自己是青神山土地公,要挖採竹筍拿去款待貴客,後來被人揭穿,就口口聲聲自己是青神山夫人的私人家宴座上賓,挖點竹筍算什麼,結果有一位年輕劍仙立即飛劍傳信青山神,那人好膽識,斜靠一竿竹,雙臂環胸,說你們惹上我,算你們晦氣,等著被夫人下逐客令吧,以後你們還能再進入竹海洞天半步,老子就跟你們姓。

  然後山神府那邊回信,說夫人不認得此人,於是沛阿香一夥人就跟攆狗似的,追著那個蟊賊打,一開始誰都沒太當真,更多是當個樂子,只是當一位劍修出劍不小心過重後,就被那人嚷嚷著“一拳一個小兄弟”,全打趴下了,不但如此,那漢子還把所有人都埋土裡了,說是明兒就會生長出好多的玉璞劍仙、山巔境武夫,就當是他回禮青神山。

  那人在埋沛阿香的時候,問沛阿香自己的拳法如何。

  其餘有人想要破土而出的,都被一拳直接打暈過去。土埋眾人脖頸處,好似一處處雨後春筍冒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