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


  何露臉色鐵青。

  以老嫗範巍然為首的寶峒仙境練氣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臉色都有些複雜。

  照理說這是看到了難得的熱鬧,還是個天大的熱鬧,可就怕看完了熱鬧,自己也成了熱鬧。

  至於黃鉞城葉酣那邊的練氣士,則一個個看上去義憤填膺,不過敢出聲的,一個都沒有。

  兩撥修士心中恨極了蒼筠湖,什麼狗屁龍宮山水大陣,刀切豆腐劍削泥嗎?!

  湖君殷侯一言不發,站在原地,視線低垂,只是看著地面。

  這就很有嚼頭了,富貴人家給人砸爛了一堵黃泥牆,還要吆喝幾聲,自家龍宮大陣給人破開,損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錢,這位湖君也沒個屁要放?不都說蒼筠湖是銀屏國的頭把交椅嗎?一國之內,山上的五嶽神祇,山下的將相公卿,都對蒼筠湖敬重有加,連湖君殷侯大搖大擺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龍袍,都從來無人計較。

  所以境界越低脾氣越燥的,不是沒有人想要挺身而出,對那身陷重重包圍之中年輕劍仙訓斥一二,這些原本想要當出頭鳥的小修士,還是希冀著能夠與何小仙師和黃鉞城那邊攢一份不花錢的香火情,只是不等發聲,就都給各自身邊老成持重的修士,或師門前輩或道上好友,紛紛以心湖漣漪告之。歸根結底,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邊莽夫連累。一位劍仙的劍術,既然連天劫都能扛下,那麼隨隨便便劍光一閃,不小心誤殺了幾人又不奇怪。

  範巍然嘴角再無冷笑,瞧著有些神色木訥。

  黃鉞城城主葉酣轉過頭,望向那位一劍連破兩大陣的白衣劍仙,問道:“劍仙一定要不死不休,魚死網破才肯罷休?”

  那白衣劍仙只是隨手將手中劍鞘往地上一擲,插入地面,取出了別在腰上的摺扇,既不看葉酣,也不看何露,他以摺扇輕輕敲打手心,滿臉笑意,視線遊曳,從右手邊一位盤腿而坐的白髮老翁開始,從上座往靠近龍宮大殿門口的下座,一個個往下打量,“聽說有某位夢梁峰的仙師,想法新奇,竟然請了一位江湖宗師在糞桶裡吃屎,是誰,站起來讓我仰慕一二,若是懶得起身,舉個手就可以。”

  寶峒仙境那邊,有一對年輕的負劍男女,面面相覷。

  眼前這位劍仙,不是當初清晨時分的隨駕城外邊,在路邊攤上吃餅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嗎?衣飾換了,神態變了,可那面容絕對沒錯!

  那位女子苦笑不已,師弟這張烏鴉嘴,城門口那邊,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正是奪走那件仙家重寶的罪魁禍首,如今這位年輕遊俠,更是搖身一變,成了位橫空出世的劍仙!

  陳平安視線最後停留在位置居中的一撥練氣士身上。

  一個位置相對最靠近宮殿大門的漢子,縮了縮脖子。

  問了問題,無需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曉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淨,不願沾染他人是非的。

  當初城隍廟門口,詢問誰是陰陽司主官,城隍廟同僚的那個不約而同的小動作,那是相當的不拖泥帶水。

  現在如出一轍。

  陳平安抬起一手,一團原本拳頭大小的魂魄黑霧,已經被罡氣消磨得只剩棗核大小,以一根手指輕輕旋轉,絲絲縷縷的罡氣將其纏繞,如磨盤碾壓,陳平安笑問道:“這位我忘了問名字的野修,說你們夢梁峰的譜牒仙師,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我知道你們未必有這個腦子和膽子,所以是那葉大城主,還是何小仙師?”

  夢梁峰四位練氣士氣得咬牙切齒,不過坐姿仍是穩如磐石。

  陳平安笑道:“不想說就不說。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謀而後動的黃鉞城葉酣也好,智謀百出的何露也罷,交待你們辦這件事,有沒有幫你掏銀子?如果沒有的話,黃鉞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緩緩站起身,神色恢復正常,朗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也別嚷嚷什麼‘何露先來’了,隨駕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這裡為止,我何露死了,自然是劍仙技高一籌,我何露無怨無悔,劍仙覺得如何?”

  葉酣微微一笑。

  不這樣賭,今天的蒼筠湖湖君宴席眾人,就是一盤散沙,離心離德,紙面上大概等於一個仙人的三方勢力,就會自行消散為一群烏合之眾。

  範巍然有些訝異,抬起視線,這是寶峒仙境老祖,第一次高看這黃鉞城少年一眼。

  以前只覺得何露是個不輸自家晏丫頭的修道胚子,腦子靈光,會做人,不曾想生死一線,還能如此鎮靜,殊為不易。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說的就是這少年吧。

  這種資質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葉酣好大的福氣,竟然能夠有此臂助。

  老嫗心中暗暗思量。

  難不成此次蒼筠湖龍宮宴席,渡過難關後,自己便乾脆答應了晏丫頭與他的那樁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個外姓人,註定無法繼承葉酣的黃鉞城,說不得還能靠著晏丫頭將她拐入寶峒仙境。此消彼長,既能將葉酣氣個半死,也能幫著自己門派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旦這對人人豔羨的金童玉女,成為神仙道侶後,雙雙躋身金丹境,青黃不接的黃鉞城只靠一個葉酣苦苦支撐。相信只要條件合適,到時候十數國山頭,大半都有可能是寶峒仙境的地盤,相信以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這筆賬,算得清楚。

  “葉酣,只要此人言語稍有不妥,就要引起眾怒,咱們莫要白白錯過何露辛苦掙來的機會。”

  所以範巍然立即以心聲告訴葉酣,“今天你我雙方,摒棄前嫌,精誠合作!都別再藏掖了,形勢危急,由不得我們各懷心思。”

  葉酣亦是果斷答應下來。

  “我還以為你要說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不過由此可見,隨駕城的諸多謀劃,真正操刀者,的確是你何露了。”

  陳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師如此有擔當,我敬你是一條漢子。行啊,就到你何露為止,取不走劍,我今天在這蒼筠湖龍宮,就只取你頭顱。”

  何露愣住。

  別說其他人,只說範巍然都感到了一絲輕鬆。

  那劍仙的答覆,真是讓人措手不及,可如果當真今天廝殺,點到為止,即便再多殺幾個,可只要不涉及寶峒仙境太多,範巍然何樂不為?先前與葉酣和黃鉞城的秘密約定,就此作廢便是。

  葉酣神色微變。

  陳平安以摺扇指向那把斜插在地上的劍仙,“何小仙師,莫要客氣,只管取劍。你死之後,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繃不住臉色,視線微微轉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師父葉酣。.oγg

  大殿偏門的珠簾那邊,走出一位貌美女子,惱火道:“你這廝!端的蠻橫,為何要如此仗勢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劍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這麼趕盡殺絕的……”

  隨著珠簾被掀起又落下,嘩啦啦作響,清脆如珠玉滾盤聲。

  湖君殷侯怒氣沖天,頭也不轉,一袖使勁揮去,“滾回去!”

  一袖子將那位龍女拍得撞碎珠簾,砰然一聲,應該是狠狠撞在了偏屋那邊的牆壁上,聽聲音,沒那第二聲,意味著那曼妙嬌軀根本沒落地,應該是陷進牆裡邊了。

  蒼筠湖湖君這一手,可不算輕巧,分量很足。

  陳平安望向那位身穿奼紫法袍的湖君,笑了笑,環仰頭顧四周,“好地方。”

  湖君殷侯作揖而拜,“劍仙大駕光臨寒舍,小小宅邸,蓬蓽生輝。”

  陳平安以手中摺扇點了兩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廟,一次,蒼筠湖上你我雙方熱手,小打一場,又一次,以龍宮聚攏各方豪傑,與隨駕城的我遙遙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話都說事不過三,加上這位仗義執言講道理的龍女,已經是第四次了,怎麼辦?”

  湖君殷侯沒有直腰起身,只是稍稍抬頭,沉聲道:“劍仙說怎麼辦,蒼筠湖龍宮就照辦!”

  那位白衣劍仙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師出手拔劍再說,萬一給他拔出了劍,豈不是你又要傻眼。現在早早撂下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語,會連累你們龍宮事後分賬,少賺許多神仙錢了。”

  湖君殷侯眼神哀憐,苦笑道:“劍仙風趣。”

  陳平安以摺扇指向坐在何露身邊的白髮老翁,“該你出場補救危局了,再不言語定人心,力挽狂瀾,可就晚了。”

  葉酣輕輕嘆了口氣。

  那個剛剛得了城主秘密言語傳授的老人,一時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後只能是銳氣喪失大半,硬著頭皮站起身,“那就讓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斗膽與劍仙聒噪幾句?”

  但是龍宮大殿之上,只聽那位劍仙輕聲言語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猶未盡?

  劍仙之行事言語,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轉過頭,因為身邊那個模樣嬌憨的翠丫頭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晏清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這個在師門從來言語無忌的丫頭別出聲。

  少女會心一笑,輕輕點頭,以心湖漣漪與晏清交流,“晏師姑,他在小小的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個模糊,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著他好像嫌棄咱們人少哩,磨石不夠大,影影倬倬有個城池輪廓,他約莫在想隨駕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這傢伙真狡猾啦,之前在蒼筠湖上,故意拿幾條傻不拉幾的蠢蛇兒淬鍊體魄,這會兒又來。唉,晏師姑,你是曉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經常唸叨的那種劍仙啦,現在不敢仰慕了,嚇死個人。”

  晏清只覺得匪夷所思,愈發心神憔悴。

  這是她自修道以來,從來沒有過的紊亂心境。

  師門用來潛性藏真的仙家心法無用,自家功夫的靜心凝神也無用。

  那位白衣劍仙突然喃喃自語,似乎有些無奈,“好吧,你說可以了,那就當是可以吧。”

  此人皮囊模樣,其實遠遠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殺力無窮的劍仙。

  這會兒龍宮大殿上落座眾人,都有些風聲鶴唳,疑神疑鬼,總覺得眼前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帶著道法深意,這位年輕劍仙……不愧是劍仙。

  陳平安轉頭對那個已經醞釀好措辭的白髮老翁,“閉嘴是最好。”

  一抹幽綠色劍光驟然現身,老翁神色劇變,一腳跺地,雙袖一搖,整個人化作一隻巴掌大小的摺紙飛鳶,開始四處逃遁。

  那一口飛劍如影隨形。

  雪白紙鳶的逃跑路線也頗多講究,一次試圖掠出大殿門口,被飛劍在翅膀上刺出一個窟窿後,便開始在宴席案几上游曳,以那些東倒西歪的練氣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盞作為阻滯飛劍的障礙,如一隻靈巧鳥雀繞枝飛花叢,不停穿針引線,險之又險,更嚇得那些練氣士一個個臉色慘白,又不敢當著黃鉞城和葉酣的面破口大罵,無比憋屈,心中憤恨這老不死的東西怎的就不死。

  陳平安望向何露,“最後一次提醒你取劍。”

  何露閉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葉酣緩緩起身,和顏悅色,問道:“劍仙雖說安然無恙,我們也未曾真正鑄成大錯,犯下死罪。可到底在這段時日,的的確確,是被我們叨擾了劍仙的清修,那麼能否讓我們黃鉞城牽頭,就由我葉酣親自出面,幫著劍仙彌補一二?”

  那位年輕劍仙笑著點頭,“自然可以。隨駕城城隍爺有句話說得好,天底下就沒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

  伸手一抓,將那把劍駕馭手中,隨手一劍橫抹,“說吧,開個價。”

  那劍仙的舉動太過出人意料,出劍更是風馳電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隨手將劍丟入劍鞘,眾人都沒有明白這一手,意義何在。

  那位在十數國山上,一向以溫文爾雅、雅量過人著稱於世的黃鉞城城主,突然暴怒道:“豎子安敢當面殺人!”

  所有人齊刷刷抬起頭,最終視線停留在那個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經墜地,如珠玉碎裂聲,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蹌後退數步,已經有鮮血滲出指縫間,這位少年謫仙人已經滿臉淚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頸,一手伸向葉酣,嗚咽顫聲道:“父親救我,救我……”

  範巍然心中悚然,繼而覺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記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點沒氣得白髮豎立,直接彈飛那盞仙人賜下的金冠!

  好一個何露,好一個葉酣,好一對算計了十數國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寶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結為道侶的念頭,就憑他們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豈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晏丫頭只是潛心修道、不問俗世的單純丫頭,哪裡比得上這葉酣、何露這雙原來是父子身份的老小狐狸,退一萬步說,晏丫頭不幫著道侶何露對付寶峒仙境,做不來欺師滅祖的勾當,可到時候道心終究是毀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師重道,想要幫助師門對付黃鉞城,晏清都要有心無力!

  範巍然痛飲了杯中酒,放聲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這壞種真是死得好!葉酣你痛失愛子,竟然還不含恨出手,與劍仙一較高下?!殺子之仇,都能忍?換成是我,今天在這蒼筠湖龍宮,死便死了。”

  陳平安微笑道:“你也會死的,彆著急投胎。”

  範巍然的暢快笑聲,戛然而止。

  何露見那葉酣剛要伸手,卻又縮手,心中悲慟且絕望,視線朦朧,死死盯住那個不願為自己出手的父親,少年眼中滿是仇恨,然後緩緩轉頭,指縫鮮血愈多,他望向那個滿臉驚恐的晏清,眼神轉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濁氣,抓住那把短劍,站起身後,轉頭望向那位白衣劍仙,“此次出劍,只為自己。”

  白衣劍仙雙手負後,微笑點頭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這一座汙穢龍宮,總算蹦出個像樣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劍而立,灑然一笑,當她心境復歸澄澈,神華流轉,靈氣流淌全身,頭頂金冠熠熠,愈發襯托得這位傾國傾城的女子飄然欲仙。

  只是瞧著是真好看,可龍宮大殿內的所有練氣士仍是覺得莫名其妙。

  那何露踉蹌後退,最後背靠牆壁,頹然倒地,枯坐原地。

  最終一顆頭顱滑落墜地。

  那點遠遠不如先前雷聲大震的聲響,讓所有修士都覺得心口捱了一記重錘,有些喘不過氣來。

  黃鉞城何露,就這麼死了。

  一個有希望與葉酣、範巍然並肩立於山巔的修道天才,就這麼屍首分離了?

  再看那風姿卓然的仙子晏清,更是滿座訝異。

  同樣是十數國山上最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子。

  何露是那麼心肝玲瓏的一個人,不過是少了些運道,才死在這異國他鄉的蒼筠湖龍宮,可這仙子晏清明明有機會撇清自己,腦子怎的如此進水拎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