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人外有人


  孩子畏懼到了極點,反而沒那麼怕了,世間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只是剛讀過幾本蒙學書籍的孩子而已,還不懂什麼委曲求全,滿臉仇恨,咬牙切齒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老人笑意玩味。

  孩子補充道:“我一定會殺了你的!我要給爹孃、阿公阿婆報仇!”

  頭頂銀色蓮花冠的老人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世人都喜歡喊我丁老魔,正邪兩道都不例外。教中子弟,見著了我,大概還是會尊稱一聲太上教主。至於我的本名,叫丁嬰,已經好多年沒用了。”

  老人問道:“那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嗓音顫抖,卻儘量高聲道:“曹晴朗!”

  老人打趣道:“你這名字取得也太佔便宜了,加上你這副皮囊,以後行走江湖,小心被人揍。”

  他隨手一揮袖,罡風拂在側屋的窗紙上,嗡嗡作響,纖薄窗紙竟是絲毫無損,屋內好像有東西被打了回去。

  孩子發現不了這種妙至巔峰的手腕,只是氣得臉色鐵青,“放你的屁!”

  親人已經死絕,爹孃給的姓名,就成了孩子最後的一點念想。

  老人不以為意,眼見著院中有幾隻老母雞,在四處啄啄點點。

  老人起身去了灶房,去米缸掏了一把米出來,坐回位置後,隨手灑在地上,老母雞們飛快撲騰翅膀趕來,歡快進食。

  老人笑道:“世人都怕我,但是你看看,它們就不怕。”

  他彎下腰,身體前傾,“這是不是意味著所謂的高手宗師,帝王將相,都不如一隻雞?”

  孩子太過年幼,滿腦子都是仇恨,哪裡願意想這些,只是盯著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只恨自己力氣太小,他心思微動,想起灶房裡還有把柴刀,磨得不多,京師之地,像孩子他們家這種還算殷實的小門戶,是有底氣去讓吆喝路過的賣炭翁停下牛車的,家中柴刀不過是做個樣子。

  老人望向天空,自問自答道:“當然不是這樣,無知者無畏罷了。有些時候,一隻雄鷹掠過天空,田地裡的老鼠趕緊護住爪下的穀子。我們這座天下,這樣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比凡夫俗子好不到哪裡去,只是能夠看到那道陰影,比如松籟國轉去修仙的俞真意,你們南苑國太子府裡的那個老廚子,金剛寺的講經老僧。”

  說到這裡,丁嬰站起身,抖了抖雙袖,手指輕彈,一次次罡氣凝聚成線,擊向側屋窗戶那邊。

  丁嬰出手太快,幽綠色的罡氣,不斷在窗戶那邊凝聚,星星點點,就像一幅星河璀璨的畫面。

  “還有一些外鄉客,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一律被我們稱為謫仙人。遊戲人間,如彗星掃尾,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至於這人間變得如何,捅了多大的簍子,變成了多差勁的爛攤子,他們從來不在乎。”

  “他們不在乎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丁嬰笑著做了一個翻書頁的動作,然後輕輕拍掌,好似合上一本書籍,“這些人就像閒暇時分,看了本閒書的一頁書,翻過去就翻過去了,書頁上是否寫了‘禮樂崩壞’、‘流血千里’、‘生靈塗炭’,都不在乎。”

  “傳承千年的禮儀之家,書香怡人的聖人府邸,出了個怪胎,給他淫-亂得一塌糊塗。”

  “偏居一隅的小國,出了個野心勃勃的皇帝,根本不諳兵事,卻偏偏窮兵黷武,二十年間,半國青壯皆死。”

  孩子哪裡聽得懂這些,只是沉浸在仇恨當中,“那你做了什麼?”

  這個名叫曹晴朗的陋巷孩子,泣不成聲道:“你只會殺我爹孃、阿公阿婆……”

  曹晴朗帶著悲憤哭腔,“你算什麼英雄好漢,你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

  老人好像故意要捉弄孩子,學著孩子嗚嗚嗚了幾聲,然後哈哈大笑。

  真不知道這算是童心未泯,還是喪心病狂。

  孩子氣得渾身發抖。

  丁嬰笑道:“其實那些謫仙人做了什麼,跟我有什麼關係嗎?沒有,我只是給自己找個藉口殺人,殺一些有意思的傢伙。”

  老人抬起手臂,做了一個手掌作刀、一次次提起落下的剁肉姿勢,“一個謫仙人,兩個謫仙人,三個四個,剁死他們。除了他們,還有那些什麼除我之外的上十人,以及之後的‘下十人’,有意思的,留著,不順眼的,一併殺了。”

  孩子的嗚咽聲中。

  丁嬰瞥了眼天幕。

  這次,跟六十年那次,不太一樣。

  所以他才選擇留在這裡,而不是親自出手,他畢竟還有瘋,試圖去一人挑戰九人甚至是十多人的頂尖高手,六十年前就有人試圖這麼做,想要獨佔天下武運,結果輸得很慘。

  如果那個飛劍的年輕主人,能夠活下來,讓所有人都覺得意外。

  那他丁嬰到時候就會離開這邊,讓那個人變得不意外。

  丁嬰知道這座天下,就像是在養蠱。

  丁嬰內心深處,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為了解開這個謎底,他只在意一件事,若是自己讓這六十年的養蠱,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會不會來見自己。

  到底會是誰走到自己身前。

  在這之前,有兩個關鍵。

  一是周仕必須死在街上,讓陸舫和周肥都主動入局。

  二是飛劍的主人,也要死。

  丁嬰回望一眼窗口,笑了笑,覺得沒什麼難的。

  ————

  一位鷹鉤鼻老者行走在南苑國京師的繁華街道上,不怒自威,應該是北地人氏,身材極高,鶴立雞群,引來不少當地百姓的側目,老人身邊有數位眼神湛然、步伐矯健的男女護衛,他們只是斜眼一瞥,就將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壓回去,老人身處這座天下首善之城,感慨頗多,習慣了塞外的天高地闊,蒼茫寂寥,實在是不太適應這邊的人山人海,就在老人心情有些糟糕的時候,一位精悍漢子從遠處快步走來,以草原方言告訴這位恩師,找到了那人,就在一個叫科甲橋的地方,距離不遠。

  老人讓這名弟子帶路,很快就走過了一條歷史悠久的石橋,來到一座臨水的鋪子,竟是一家綢緞鋪,老人讓弟子們在外邊候著,鋪子生意冷清,沒有客人光顧,老人獨自跨過門檻,看到不高的櫃檯後邊,只露出一顆腦袋,頭髮稀疏,長得歪瓜裂棗。

  那掌櫃見到了老人,笑道:“呦,稀客稀客,最近見著誰我都不奇怪,可唯獨看到你,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想不明白了,雖說周肥那兒子,事先跟我通了氣,說你要來,我其實是不太相信的,只當是詐我出山,好幫他老爹擋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