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十章 暗室


  陳平安很熟悉這種眼神,就像自己小時候看待劉羨陽是一般無二的,那會兒的劉羨陽,是杏花巷泥瓶巷這一帶的孩子王,抓蛇捕鳥撈魚,好像天底下就沒有劉羨陽不會的事情。到後來,原本跟在劉羨陽屁股後頭當跟班的同齡人,有些也去了龍窯當學徒,更多是散入小鎮各個雜貨鋪子當夥計,或是給親戚幫忙管賬,也有如宋集薪所說,最沒出息的人,才會去莊稼地裡刨食吃,最後還跟劉羨陽混在一塊的,就只剩下他了。

  陳平安將送給少女的三條石板魚,用幾根狗尾巴草穿過魚鰓串在一起,遞給少女。她接過這串魚,拎了拎,有些輕,感覺不像是能湊足一碟青椒炒魚,她便歪頭瞥了眼小溪水坑,滿是期待。陳平安心領神會,歉意道:“接下來抓起的魚,我要熬湯給朋友補身體,不能送給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遠處那隻打開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點來換魚,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糕點好吃,也能填飽肚子,但是不如魚湯養人。”

  少女點點頭,沒有強人所難,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將魚放在腳邊,然後繼續她“坐吃山空”的大業。

  陳平安雖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沒有多嘴詢問,看她穿著打扮,不像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大家閨秀,倒是有些像是隔壁鄰居的稚圭,秀裡秀氣的,也不愛說話。陳平安突然有些擔心,她不會是偷了家裡東西出來吃的小丫鬟吧,聽說那些大宅裡的規矩厲害得很,劉羨陽和宋集薪兩人總喜歡反著說話,唯獨在這件事情倒是例外,只不過劉羨陽的說法很嚇人,說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牆高高的宅子裡頭,一個走路姿勢不對,就會被眼睛跟捕蛇鷹一樣好的管家派人打斷腿,丟到牆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則說劉羨陽以訛傳訛,才沒那麼誇張,只不過大家門戶裡的丫鬟嬤嬤,確實走路都跟貓似的,聽不著半點聲音。當時劉羨陽瞥見一旁偷著樂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惱羞成怒了,大罵宋集薪鵝什麼鵝,你家的鵝能說話啊?

  陳平安最後抓上來七八條石板魚,竹簍被它們撞得搖搖晃晃,臉色慘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極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裡鑽的那種,最主要當然還是受傷的左手經不住,陳平安最後一次上岸後,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鑽入溪畔草叢裡,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沒過多久就拔出三四樣草,不少草根帶著泥土,一大把握在手心,撿了塊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後,找到石崖一處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窪,擦乾抹淨後,開始輕輕搗捶草藥,很快就變成一團青色的漿糊,汁水散發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獨有芬芳。

  背對著少女,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咬緊牙關,開始拆解左手棉布,額頭很快滲出汗水,一下子覆蓋了從頭髮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傷口,雖然比起包紮前的白骨可見,已經好上一些,但仍然稱得上觸目驚心。陳平安來時並沒有想到左手會觸碰溪水,所以沒有準備棉布條,之前滿腦子都是蛇膽石可以掙錢以及抓魚燉湯兩件事,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少年正有點懵,突然一隻手掌出現在眼前,攤放著幾條幹燥潔淨的布條,原來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時撕下了一截袖管,陳平安慘然一笑,顧不得跟少女客氣,往手心傷口塗抹上草藥後,靠近嘴邊,用牙齒咬住一端,右手扯緊,圍繞手背兩圈後打結,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又如蝴蝶繞枝,讓旁觀者眼花繚亂。

  綁紮完畢後,陳平安緩緩抬起右臂擦拭滿臉汗水,兩條胳膊顫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滿臉你很厲害的表情。

  陳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實痛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少女轉頭瞥了眼少年自己編織的大籮筐和青竹魚簍,有些疑惑。

  陳平安神色尷尬,“那些石頭能掙錢的,而且抓魚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沒有開口說話,兩眼有些放空,扭頭怔怔望著波光粼粼的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