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白有思 作品

第一百九十六章 江河行(23)(第2頁)

  徐世英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張行冷冷來問。

  “張三哥。”徐大郎深呼吸了一口氣,放開了護體的長生真氣,微微一嘆。“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這涼薄人心正是世傳來的……”

  張行扭頭看了對方一眼,沒有吭聲。

  “但不是我爹傳給我的,是這個世道。”徐世英繼續低聲來講。

  “你多大年紀?感悟的那麼深世道?”

  “三哥別看我這個樣子,我也是讀書的……”

  “這我信。”

  “但我小時候讀書來,根本看不下去那些講道理的,只看史書小說有些興趣,但越看越覺得荒唐,因為前面都是英雄豪傑,都是至尊真龍神仙,那些人的功德直接能讓自家成龍成聖……可從白帝爺以後,祖帝東征不成,龍凰悽慘並落,繼業相爭,殘唐南渡,南北東西數百年的亂局,就覺得這個天下一代不如一代,一朝不如一朝……”

  “怎麼就一代不如一代的?”

  “看看得勢的人,最後贏的人是誰就知道了……以往得勢的人都是英雄,往後得勢的人都是梟雄,以往都是有德者居其上,往後都是有力者得其利,英雄豪傑就是落不得好下場,陰私詭譎、殘暴無行者反而能痛快一輩子……所以這七八百年的史書,我滿眼看過去,字縫裡全是涼薄無德!”

  “我還以為字縫裡全都是吃人呢。”

  “也差不多。”

  “這麼說來,你讀書倒算是勉強讀進去了。”

  “就是因為讀進去了,才覺得當英雄豪傑沒什麼意思,然後漸漸長大了,身邊人又告訴我,你徐大自是個東境的豪強子弟,大魏的天下里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出將入相的,那我就更覺得沒意思了……不如去做賊來的舒坦。”

  話到這裡,張行意外的停止了多餘的對話。

  “三哥,今日事也多類似。”但徐世英還在繼續,儼然這幾天他表面上鎮定,內裡還是被這一遭打的頭暈眼花,以至於心中悶著氣。“你的手段我是服的,你的三十營兵馬我也是服的,你的真氣大陣和驚龍劍我還服的,包括這個從容管制了大河南北的黜龍幫我還是服的……但你的那些道理,我雖然敬著,卻是不以為然的。

  “因為近千年的人心都在往下走,幾百年的人心崩壞,哪裡是你想攔得住就攔得住的?大唐看起來攔住了,結果後半截壞的更快,大週一度看起來攔住了,結果馬上分崩離析?大魏剛開始的時候看起來也攔住了,現在誰不知道,壓根就沒有比大魏更壞的朝廷了!….“所以你讓我怎麼信你的那套東西?還施政綱領?還光明正大?”

  張行還是沒有吭聲,似乎是被對方說服了一樣。

  徐世英喘勻了氣,終於平靜了下來:“我這麼說吧,若是三哥你真要棄了黜龍幫,稱王建制,殺了李樞宰了翟謙,擺出一副梟雄樣子來,我必然鞍前馬後,誓死追隨,便是一時敗了,我也隨你往北地去投蕩魔衛,大不了捲土重來,因為但凡沒有那個光明正大,你就是個實打實的看起來能成事的梟雄,我願意陪你賭……但你要是還這樣,我也只能是涼薄成性,你強時,我鞍前馬後,你弱時,別怪我棄之不理。”

  說完以後,徐大郎似乎是覺得自己到底是年輕失態,此番多了嘴,便顯得懊惱起來,可也像是覺得把話說到這份上,有些破罐子破摔,便乾脆直接轉過身去,就在廊下背靠著一根廊柱箕坐,然後側頭望著院中天空,任由蟬鳴在耳畔起伏不停。

  張行沉默了許久,一直沒有開口。

  但最終,還是喟然一聲:“徐世英……今日我本可以給你背幾本書的,但估計你也聽不懂,聽懂了也覺得煩,所以今日不跟你說什麼透徹的道理,我只說幾個事實,你信不信都要給我記住了!”

  輪到徐世英一聲不吭了。

  “第一,至尊真龍那個時候的事情沒你想的那麼好,也是烏七八糟,四御的品性,也沒你想的那麼高端,只不過他們在重要的事情上面,朝著對的方向堅持了下來……所以他們能做的,我們也能做,但不是說這個事情就簡單了,因為恰恰就是這點堅持對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最難。”

  張行開口道來,語氣平和,儼然是一邊籌措字句,一邊現場來說。

  “第二,這幾百年的確很糟,要多糟有多糟,但好的東西也沒有斷過,制度、文化、人心,可能處於弱勢,但從沒斷過,而且明顯有起勢。”

  “制度、文化沒斷過我信,人心沒斷過我不信。”徐大郎當場駁斥。

  “如果人心斷了,你怎麼知道什麼是英雄豪傑?什麼是涼薄無德?又怎麼會在造反那天喊出來,你要做個‘活命賊’?又為什麼會有滿街的老百姓追著你問什麼時候起事?包括今時今日,你又為什麼一聽光明正大就打哆嗦?!”張行脫口呵斥。

  “……”

  “第三,人心浩浩蕩蕩,是存著東西的,但這個東西不一定是好的,也不一定是壞的,他註定是水火併存的,所以事情的發展要看人的選擇和努力,選擇一個方向堅持下去,然後建立組織,擴散出去,他肯定會有結果……如果你選的是水,那就是涓涓而不塞,則將為江河,而如果你選的是火,那就是熒熒而不救,自然也會炎炎奈何!”

  徐世英張口欲言。

  而張行旋即更正:“或者反過來說更合適,涓涓之水,可成江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這麼好的話,用在你徐世英身上並不合適,你就是非得要堵塞自己心裡這些涓涓細水,滅自己心裡這些星星之火,你不敢放任它流成江河,也不敢放任他燒成燎原之火……一句話,你是個孬種!秦二也是!李四也是!便是我也多少是如此!”….張行咬牙切齒,對著對方一字一頓說完,直接拂袖而去。

  最後這兩段話,徐世英全程一言不發,或者說是死死閉上了自己的嘴……很難說張行的這番說教到底對他起了什麼作用,但毫無疑問,他已經意識到,這很可能是迄今為止張大龍頭面對他徐大時的第一次強烈失態。

  也可能是唯一一次。

  對方在河北立住腳跟後,回來看到自己還是老樣子,已經憤怒到了異常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