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再見

鳥叫聲尖銳地撕裂天幕, 黑鳥群從厚重雲層中飛出,翔於天野。

    它們從宮殿上空掠過,陰影覆蓋明宮, 金碧輝煌成了暗色,翅膀掀起勁風, 吹得俊樹嘩嘩搖擺枝葉。

    明宮之中, 朱祁鎮正在吃茶, 還沒來得及吃完一盞, 那鳥鳴突如其來地一刺,驚得他手中茶盞都沒捧住, 視線在半打開的窗戶上一落,手摸上後頸:“這風真冰。”

    朱祁鎮皺眉, 忽有臣子徐珵腳步如風地入殿,他看著十分著急, 急到兩側袖袍都鼓振起來。

    “陛下!大事不好!”驚駭和恐懼從徐珵齒縫中溢出:“山東民變了!”

    “怎麼會民變?!”朱祁鎮心裡咯噔一下:“因為景泰之後的天順年間, ‘我’沒有賑災?可這關正統年間什麼事!他們還沒遇到天災呢。”

    那你得知朱祁鈺在你後面登基,還不是篡位, 只是臨危受命,你現在不也把人囚禁南宮之中?

    誰得知自己將來的禍事, 會不想提前按滅下去。

    心裡這麼想, 嘴上卻只能說:“必是有人煽動,陛下,那些刁民本是泥水,不成氣候, 定然是有人心懷叵測,在其中煽風點火, 蓄意激起民變。”

    “哼,那這些逆賊可是打量錯了。如今可沒有土木堡之變,我大明尚有數十萬軍隊可以調動,名將亦有不少。”

    朱祁鎮肆無忌憚地調動十萬大軍前往山東平反,卻也很謹慎,讓英國公張輔這個七十五歲的老將領兵。

    張輔歷仕四朝,仍盡心輔佐,哪怕是如今微有動盪,他也絕不會擁兵造反——這是他爹留給他的財富之一。

    待張輔帶兵前往山東後,沒幾日,朱祁鎮就得到消息——有軍隊譁變!

    朱祁鎮震驚到不自主站起了身:“張輔叛變了?”

    “並非是英國公,而是九邊將士,言陛下寧可為王振立祠都不為戰死土木堡及抵抗瓦剌入侵的將士立祠,讓他們情何以堪,今日為王振立祠,他日是不是要為也先立廟,所以定要陛下拿個說法出來。”

    “還有……”彙報的人微微停頓,接著說:“遼東軍隊有所亂象,被遼東都指揮僉使範廣暫時壓下,暫無傷亡。”

    至於為什麼是暫時壓下,為什麼軍隊有亂連個傷亡也沒有,這其中需要細品的地方不少。

    比如朱祁鎮就品出來了,這是範廣在鬧,要他朱祁鎮給個說法。

    還能有什麼說法!他還想要什麼說法!他難道還想叛亂不成?他敢叛亂嗎?底下士兵會聽他的?

    可朱祁鎮同時也清楚,範廣確實不敢叛亂,就連九邊那些士兵也不敢,他們譁變不過是在鬧事。可放任一個對他心有怨氣的人當都指揮僉使而不去清除怨氣也不安全,他不需要叛亂,只需要在某些關鍵時刻按兵不動,或者拖一拖行軍時間就行了。

    更讓朱祁鎮憤怒的是,範廣肯定是看他現在抽不出手——山東叛亂、九邊鬧事,才有膽子如此威脅他。

    “等朕解決了九邊和山東,定……”

    朱祁鎮沒把這話說完,只是吩咐 :“京營還有多少人馬,撥七成與朕,朕要巡視九邊!”

    哪怕是朱祁鎮的心腹,聽到朱祁鎮又打算帶著兵馬出去,都是心肝直顫,下意識升起抗拒的想法,想要忤逆他,斥責他,用盡一切手段把他留在朝中。

    領兵一次,直接把如日中天的皇朝的骨頭打斷,誰敢讓他繼續領兵啊?

    但朱祁鎮就和天幕裡出征瓦剌那次一樣,一意孤行,誰勸也不聽。

    然後,不知怎麼的,他明明只是想要巡視九邊,鎮壓兵變,傳到外面之後,傳著傳著,就傳成了他想要雪恥,要帶領二十萬兵馬去攻打瓦剌。

    阻止無果的情況下,他們索性豁出去,一同上書要求皇太后廢帝,立郕王朱祁鈺為帝。

    “這些亂臣賊子,他們是要行霍光之事麼!”

    說來可能離譜,但廢立皇帝之事,並非沒有先例——就是很少,遠者如霍光廢即將登基的海昏侯,近者孫太后廢景泰皇帝朱祁鈺為郕王,而在未來,還有四鎮大將囂張地四處聲稱:“天子乃我輩所立!”

    皇權的威力來自於階級的追隨,倘若得罪了所有階級,不管你的朝代體制有多優秀,都阻止不了皇帝被推翻/廢立。

    而如果繼續讓朱祁鎮在位置上……

    被帶去土木堡害死的五十多名重臣不同意。

    居庸關外拒絕給朱祁鎮開門,天天憂心他秋後算賬的將士不同意(從天幕播放出來的未來看,他還真秋後算賬了)。

    人在遼東當大帥,妻女被送瓦剌降人的範廣不同意。

    和朱祁鈺君臣相得,被奪門後清算的重臣們不同意。

    山東百姓不同意。

    京師百姓不同意。

    也先率軍一路打到京城下,這一路被燒殺搶掠後家破人亡的百姓不同意。

    估計就孫太后一個人同意。

    但孫太后又不是呂雉重生,武曌在世,壓不住這局面。

    當她聽說如今天下已是眾怒難任,蓄怨終洩之景後,明明身上沒有流血,卻有種失血過多的眩暈。

    “太后!太后!!!”

    身邊好像爆發了一片混亂,有人慌亂地在喊她,間接夾雜亂七八糟的聲音,更多是腳步聲匆匆忙忙,她想要訓斥,嘴巴卻無力張開,腦子最後一抹意識像是被蓋上紗布,一片迷濛。

    太后暈過去了。

    幾名太監探頭探腦看了一會兒,偷偷摸摸跑掉,跑去南宮,去找朱祁鈺:“郕王!莫要辜負瞭如此好時機啊!”

    同時,也有一些收到消息的大臣聯繫朱祁鈺。

    從龍之功,歷史上那些參與奪門之變的人想要,現在,他們也想要。

    ——自古以來,由性命垂危與追求利益結合起來的團隊,最是牢固。

    很快,大明這個朝代便改了年號,由正統,改為景泰。山東百姓知道此事後,很快平息了憤怒,拿著新帝登基後賞賜的免稅福利,扛起鋤頭回家種田了。

    而九邊將士搞懂現況後,狠鬆一口氣。

    太好了,不用擔心被算不應叫門的賬了!

    遼東那邊更是風平浪靜,彷彿兵亂從未發生過。

    大臣們上完朝後,回家關上門,快快樂樂地倒著小酒。

    不用擔心被迫隨軍出征送命了!

    至於朱祁鎮,大家都怕他這回再搞一個奪門之變,幾乎是以一種默認,佯裝不知的態度,讓他被一杯毒酒下肚,當作病逝。

    聽聞,死之前他還在掙扎:“朕是皇帝!朕才是順應天命之人!”

    然後,被兩三個太監按住,往嘴裡強灌毒酒。

    而另一個世界的景泰朝,天幕結束之後,君臣開始議太上皇。

    議出十大罪——

    其一,不孝。

    太皇太后欲殺王振,帝竟下跪求之!太皇太后退後一步,言此後不可令王振幹國事。然帝未聽從,此為不孝!

    依律,當奪爵禁錮!

    其二,誣告。

    誣于謙等重臣為亂臣賊子,意欲謀反。

    依律,凡誣告者,抵罪反坐!

    其三,謀反。

    帝曾助也先叩邊關重鎮之門,置國中百姓,國中君王於不顧。此為謀反!

    依律,凌遲處死!

    其四……

    其五……

    其六……

    一直到其十。

    由司禮監太監捧著詔書,在南宮外面念,念得朱祁鎮急促而尖銳地打斷:“你說什麼?朕一個皇帝,謀反?!”

    司禮監太監微笑著回覆:“彼時國中有君,爾仍以皇帝身份叫門,便算謀逆。”

    朱祁鎮看著南宮門口一眾披甲帶刀的士兵,又回頭看了看跪了一地的宮人和妃嬪,發覺他們是指望不上了,遂冷笑:“朱祁鈺如此,不懼千百年後的悠悠眾口?”

    司禮監太監笑道:“千百年後,我主仍是聖君,而你,會在幽幽眾口中,流傳‘叫門天子’威名,永遭唾棄。”

    “你!”朱祁鎮最恨人提他叫門之事,拳頭猛然捏緊。

    司禮監太監:“你與我們陛下‘戾’字為諡號,我們陛下可不像你,會如此不分功過,你的諡號我們也想好了,便諡為‘堡’如何?土木堡之堡,以前沒有,單為你創造……”

    朱祁鎮的心理防線倏然崩塌,一口血從喉中噴出,血腥氣瀰漫空中。

    他的身體晃了晃,砰然倒地,司禮監太監愕然,上前試探鼻息,發覺還有微弱氣流,大喜:“還好還好,還沒死!”

    他激動地對甲士說:“快!趁熱拖去凌遲!說是凌遲處死就要凌遲處死!”

    奄奄一息的朱祁鎮:“???”

    這都不放過他?

    畜生啊!!!